萧况逢的语气其实没什么起伏,就是平淡沉稳的,甚至还有些老实的感觉。
只这样一句,却让薛云妙这些天来苦闷的情绪一扫而空,但又不想在他面前显露出太高兴的模样,压着翘起的嘴角,闷闷哦了一声。
又问:“那我要是给你的东西很苦,你也喝吗?”
“喝。”
萧况逢没有半点犹豫。
甚至心中想,若她给自己的是毒药,可能也会不管不顾地喝下去。
他对薛云妙有很多妄想,每一点才支撑着他走到如今,所以他不会拒绝对方给的任何东西。
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两人默契地没有提起之前的争吵。
这不是一个几句话便能说开的事情,既是如此那就此揭过。薛云妙也没有那份自信,觉得自己几句话就能让萧况逢认同她的所思所想。
经此一事,两人的关系总算是有所缓和了。
有人欢喜又有忧,欢喜的当然是李宛童,忧伤的自然是薛洄。
但他这忧伤仅持续了几个时辰,很快又被另一件事转移了注意:
姚府寿宴。
姚徵是不是个好人他不清楚,但去了姚府肯定要对上姚远汀。
上次踹人之后,薛洄又找人打听了。这姚远汀吃喝嫖赌样样都沾,见着美色便走不动道,不知轻薄过多少良家女子,但仗着有亲爹是巡抚,没人敢拿他怎么样。
这也是为何金陵有人极其厌恶姚徵。
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谁晓得姚徵私底下是个啥人。
像这种浪荡子弟,把他逼急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薛洄很担心。
“哥哥,有你和宋逢陪着,我不会出事的。”
“那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若是我们没看住你呢?”
薛洄说罢,从兜里掏啊掏,掏出一把精巧细小的匕首。
“我专程从铁匠铺子里淘来的,你就塞在靴子里,出事就用它防身。”
薛云妙失笑,在二哥的反复强调下无奈将匕首收了起来。
后来萧况逢听到她提起这件事,不置可否,只伸手将匕首借过去,在刀刃上倒了点东西。
她接过来,好奇地想碰,被他迅速挡住,道:“别碰,洒了毒药。”
薛云妙愕然。
“量不致死,不用担心。”
薛云妙顿时觉得手里这匕首跟个火球似的,烧得她心慌,“应该不会到动刀的地步吧……”
萧况逢看她这副颤颤巍巍的模样,话里含了点笑意:“我在的话,不会。”
他自然会在薛云妙取出匕首前将该死的人都杀尽。
包括那个姚远汀。
……
宴席当日。
薛云妙在薛洄的搀扶下了马车。
姚府宴席摆得声势盛大,人群如流,放眼望去有高官富商也有文人墨客。她还在里面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是在京城也赫赫有名的诗人。
能将这些人汇聚到此地,可见姚徵这人的面子有多大。
姚徵正招待着客人,远远看到了他们,走过来。
“洄儿和云妙来啦。”
薛云妙和薛洄朝他行了礼,贺了寿。
“听闻姚大人喜欢字画,我和哥哥特地寻了几幅作为薄礼,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姚徵笑得面色如花,“当然不会,有两位小辈的这份心意,什么礼物我都喜欢。我这还有其他宾客,你们先跟赵管家进去坐吧。”
他说完,招来一中年男子,领着他们进了里面。
到位置坐下后管家便离开了。
萧况逢站在薛云妙身后不远处,穿着身简单朴素的衣裳,隐了气息匿人群中,观察四周来往宾客。
“高老板!”
一声高喊在嘈杂中格外突兀。
被唤的中年男子坐在斜对面,鼻梁塌陷,左脸一颗黑痣。闻声站起来,与来人握手交谈。
看来此人就是高知胜。
只见交谈几句后,高知胜便一脸急色地离开位置往外去。
萧况逢走到薛云妙身后。
“小姐。”
她侧目,听萧况逢低声说了原委,知需要给他制造个机会离开。思索片刻,忽然摸向腰间,道:“我的香囊呢…香囊好像不见了?”
薛洄夸张附和:“香囊不见了!这可不能被别人捡去。宋逢,你赶紧顺着原路去找找!”
“是。”
萧况逢颔首,转身离去。
*
高知胜捂着肚子,脸色憋得发红,一路狂奔冲进茅厕,待纾解完后才畅快地呼一口气,拎着裤腰带站起来。
穿好衣裳走出茅厕,正准备打原路返回。嘴巴忽然被人捂住,随即一股大力拖进空屋内。
他瞪大眼睛,拼命唔唔地挣扎着,脖颈处忽横过一把短刀,雪亮光芒乍闪过。
“若敢出声,你必死无疑。”
萧况逢阴沉语气自耳畔响起,寒冷刺骨。
“听明白没有。”
高知胜瞳孔颤动,浑身哆嗦起来。
萧况逢松手,看他当即两腿一软瘫坐在地面,蹲下身,刀锋顺势搭在他肩膀上。
高知胜欲哭无泪:“大人,我…我跟您无冤无仇,这是要做什么啊?”
“你和姚徵做了什么交易?”
“姚大人?我就是个做小本买卖的,怎么可能和姚大人有什么瓜葛?”
知他不会轻易说实话,萧况逢也不兜圈子,抬手摁着刀锋就往胳膊里割,刀刃瞬间划破布料,血渗出来,另一手用布堵住高知胜的叫喊。
“说,还是不说,你好好决定。”
强烈的恐惧将高知胜淹没,痛觉往往会让人在第一时间寻求解脱的可能。他面色惨白地,慌乱点头,口中呜呜作响。
布被拔出来。
“我和姚大人就是……交易了卖绢的事,他让百姓到我这来高价买绢,我分七成的钱给他,其他真的没了。”
“七成的钱,你心甘情愿给?”
“他是官老爷啊,我一个商人哪里不敢……疼疼疼!!我说,我说!”刀刃深深砍进胳膊,高知胜脸上血色尽失,“我,问他买了官……只要给他钱,我弟弟就能在京城里谋个好职位。”
难怪高知明一介无能之人却能做上礼部员外郎,原来不止是沾了先皇后远亲的光。
萧况逢面无表情:“可他死了。”
“那是他自己不争气,跟我没关系啊。”
“官员中参与此事的还有谁?”
在萧况逢逼迫下,高知胜吐出几个名字,都是金陵各县的地方官员,官职不大,却渗透至各个角落。
但光是这些名字不足以让陛下派他秘密前来。
“京师之中,可有同谋?”
高知胜嘴角肉眼可见地一抽搐,透过皮肉传出浓烈的畏惧。他支支吾吾地摇头,“我,我不知道…”
无论萧况逢如何将匕首刺入,高知胜都忍着痛,好像就算死在这里也不会比说出名字的后果更令人折磨。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死时,萧况逢忽然抽回匕首。
“你可知我是谁?”
高知胜恍恍惚惚地,说不知道。
“我姓萧,你该探过高知明的狱,应当认识我。”
“萧…你是萧况逢?”高知胜不敢置信。
“陛下派我来金陵探查丝绢税一案,你逃不掉,姚徵逃不掉,他背后的人也逃不掉。但若你供出幕后的名字,我可留你全家一条性命。”
萧况逢的语气淡淡的,像是给足了高知胜做选择的机会。可他知道,高知胜家中还有几个孩子,小的不过刚满月,他贪财却爱子,不会拒绝。
“你不说,没人能保住他们。姚徵自身难保,你觉得他还会救你吗?”
高知胜脸上透出绝望的茫然。
“我说了的话,真的能饶我全家人的命吗?”
“可以。”
“……我不知道那人是谁。”高知胜喉咙干涩,“但我知道他是司礼监的人。”
这个答案萧况逢竟不算意外,
“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了!司礼监的事我怎么敢问啊,都是官老爷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绢也不是我非想卖的,我能赚多少钱啊,还不是都进了那些官员的口袋里。”
“可有字据?”
“没有,所有字面上的东西都在姚徵那里,我这什么都没有。大人你相信我,我真的——”
声音戛然而止,高知胜被一掌打晕昏倒在地。
萧况逢起身,擦干净短刀上的血迹藏回袖中,看也没看地上的人,径直推门出去。
此地偏僻,姚府人都在前院忙碌,一时半刻不会有人发现。
走出屋后,萧况逢没有回席上。
他趁着无人进了姚徵书房,想借此机会找到罪证。但翻过抽屉、桌面,都只找到些临摹的废纸,毫无有用的东西。
姚徵不许人靠近书房,此地绝非如此简单。
萧况逢四处搜查,转身时看到博古架中央的一尊小佛像。姚徵信佛,求佛,将佛像摆在这个位置正常,但他敏锐地觉得奇怪。
跨步上前。
提起佛像时感受到一股阻力,目光一凛,转动佛像。
咔哒一声,脚下所踩的木板翘起角。
果然!
里面藏着的,皆是姚徵和各富商来往交易的书信,算不得罪证,但拼拼凑凑起来却能将整件事还原。
姚徵连同臬司衙门几位大人不仅让百姓高价买绢,还让富商们故意以“优绢钱”的名义私下向百姓征收额外的费用,若不缴优绢钱,则不能向这些丝绢大户买绢。百姓卖粮换绢,还要给出大量优绢钱,乃至必须倾家荡产才能达标。
而倘若有百姓不肯去这些富商家中买绢,去了别地,就会暗地命人毁其庄稼,逼他们典妻卖子,家破人亡。
官商勾结,百姓无从伸冤,只能一年年用高价的钱去买不值当的绢,最后守着田地却饿死家中。
萧况逢手背青筋鼓起,愤怒充斥胸口。
他忍着愤慨,继续将纸翻到最后。
最底下还有一封信,是从京师送来的的密函。
写信人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李容喜。
萧况逢拆开信。目光凝起,有些诧异。
……
另一边,薛云妙迟迟不见萧况逢回来,便让薛洄去找。
“你自己一人没事吧?”
薛云妙让他安心。再三确认后,薛洄离开了座位。
薛云妙独坐一旁,偶尔有几位富家小姐来同她说话,明里暗里打听着家中两位兄长的情况,薛云妙皆是含蓄带过,不愿多说。见此情景,她们也只好沮丧地无功而返。
府内人愈发多起来。
薛云妙心里估摸着时辰,一边打量四周,怕姚徵突然过来。
这时却看到一抹熟悉的红色身影自游廊外一闪而过。
李鸢?
薛云妙犹豫片刻,起身追上去。
李鸢脚步不快,她跑了一段便跟上,拉住对方,刚要说话却看到她穿着薄纱做的衣裳,两臂和腰间露出大片雪白肌肤,化着妩媚风情的浓妆。
愣住:“你……”
李鸢不耐地挣开。
“这位小姐找我有事吗?”
“李鸢…”薛云妙感觉到她的不对劲,“你怎么会在姚府?”
李鸢勾起殷红的唇,“小姐真会说笑,奴家是姚公子的人,自然在这了。”
“一定要做到这种地步吗?你想查东西会有更好的法子,我可以帮你。”
“奴家真是听不懂薛小姐在说什么。”
她不悦地皱起眉头,语气烦躁:“奴家还有事,薛小姐别再跟着我了。”
“李鸢!”
薛云妙却固执地叫着她的名字。
李鸢站停,没有转身。
薛云妙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良久沉默后才听到她淡淡开口:“薛小姐如果非要帮我的话,那就随我去一个地方吧。”
……
薛云妙跟着李鸢来到一处亭台水榭前,四面垂有白纱,阻隔了外界的目光,透过纱能看到里面坐着个男子。
她以为是李鸢有话想对自己说,结果却是她不想遇到的人。
“姚远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