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澈没出声。
行至池塘边,凭栏望水,厚重的夜色下,粼粼水光仿佛倒影着他此刻的神情。
周边蓦地拂过一阵凉风,水面荡起涟漪,将他的目光一并拉回。
这人能全须全尾地出来,就代表纪黎放过了他。
正是因为他知道这点所代表的意味,心间才更如一团乱麻。
她也会发现...这人与自己有那么几分相像吗?
席澈不敢往下深想。
“你走吧。”他侧过身子,示意对方快走。
元柯面上赶忙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快步离开。
心里却骂骂咧咧了好一通,打定主意再也不来招惹这两人。
窗外的新月映着少年的轮廓,照在地上的影子也显出几分不纯粹的欣喜。
自送走那人后,席澈心底的窃喜就没有停过。
小姐将他带回将军府,对他如此之好。
自己却存着这般阴暗的心思,合该受人唾弃的。
可...少年人的心意就如同荒草。
处于最贫瘠的土地也能唰唰地一通疯长。
此刻,想到那贼人的质问声,他敛去了神色。
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摩挲着心口靠左的位置——
那里,一颗心脏正在猛烈跳动。
声音震耳欲聋。
不知不觉又走到南园附近,临到了纪黎的院子这里,他却没勇气进去。
甚至于,他也不知为何自己又走到了这儿。
少女指导他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以及...那股混合着橙香与花香的气息。
席澈忍不住走到无人角落里深吸一口气。
他身为北狄皇室一族,幼时母亲也给他找过许多宫廷师傅。
他们教给他许多技艺,对他要求颇为严格。
可皇位上的人昏庸无能,只是个自大且爱玩弄权术的蠢货罢了。
自他长大,北狄一路式微,也是可以预想的。
不过短短十年光景,便已是这副模样了。
胸腔内的浊气被徐徐吐出。
眼下,小姐有意栽培他。
他必须得不负所望才是。
想到往后能身在同一处屋檐下,忍不住扬了扬唇角。
少年心底的这颗芽,已然破土而出了。
回到房间休息,入目,室内满是柔和雅致。
看得出布置房间的人很费了一番心思。
坐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冷茶下肚,又静坐了好一会儿方才睡下。
第二日,他照常去纪黎那边练习扎马步。
基本功很重要,故而她抓得格外严。
席澈幼时本就学过武艺,又资质出众。
关于度的把控十分得心应手。
今日,该比昨天进步一些才行。
脚下摆好姿势,不发一言练习起来。
晨间的阳光洒落,照在少年微微弯曲的脊背之上,加之玉色腰带的束缚,更显得人清瘦非常。
微风拂过面庞,偶有几缕碎发扫过,有些痒。
纪黎收回视线,转身回了里屋。
云壹想到她昨日所言,低声问,“待会儿人走了,小姐可要传早膳?”
纪黎淡淡地“嗯”了声。
外头,少年按规定练足了时辰,估摸着喊他的人快要来了才起身。
对着内院的方向行了一礼,而后才离开。
半柱香过,纪黎推开门走了出来。
云壹去传膳了,现下时候尚早,她慢悠悠地在院子里转悠着。
不知道转悠到了第几个来回,终于听见云尔把消息带了回来。
“辛苦你了,怎么样?”转身示意她去里屋。
云尔:“和您猜的一样,还是之前犯事的那家。”边把文书递给纪黎看。
她草草扫了一眼便搁在了一旁,道:“将军府给他们机会,奈何一个二个都是有外心的。”
金钱财帛固然动人心,可道义与良心才是人立身之本。
她拿来笔在其中两个名字上划了两个圈,“这两个人现在分在哪儿?”
云尔知晓昨夜内情,神情微顿,“分在...”
纪黎瞟她一眼,眼带疑问。
她这才轻抿嘴角,道:“分在城东的铺子。”
云壹提着食盒回来,碰巧听到这句,脚下赶忙加快了步子。
凑到两人跟前,“小姐,早膳来了。”小眼神一个劲儿地瞅着云尔。
瞥见对方对她轻皱起眉,便立刻心领神会。
手下熟练地开始布菜,道:“厨房说今日的马蹄糕做得尤其不错,小姐尝尝?”
她俩这幅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让纪黎好一阵无语。
“倒是我问得不巧了。”划动间在纸张上打了个叉。
“给城东那边的递个话,该查的也查查。”她道:“既然做了亏心事,慌乱间肯定是留下了不少蛛丝马迹的...”
倏地,她眉头一凝,“今年...是哪一年?”
云尔有些不明就里,“崇安二十二年啊。”见她神情慢慢变得有些严肃,也正色起来,“小姐...怎么了?”
纪黎的思绪有些飘,一时也没再说话。
恍惚间,被拉扯回前世的某个雨夜。
崇安二十三年元月,工部尚书徐诚贪赃一案被人揭露。
致使当时河堤修建时的隐患亦被诸数牵扯出来。
皇帝震怒,无数官员下马,此间损失最严重的,无疑是太子一党。
有人失势,自然就会有人得势。
前世,谢允丞正是靠着这件事引来皇帝的青眼,才有了后续的一系列的事情。
不过,当下,京都朝堂皆与她无关,与将军府无关。
她更在意的是...徐诚。
他与表哥同出一族,虽攀起关系来说,两人之间隔得并不那么近。
一人是叱咤官场二十余年的老油条,一人甚至还未获得官场的入场券。
但表哥不过二十有一便已经过了乡试,得了亚魁。
学识渊博,人也俊俏,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当官,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且,一族所出,同气连枝...
今生不同以往,谢允丞的事情已是和前世不同。
谁又能保证徐诚会不会为了自保乱咬一气呢?
她下意识眨了眨眼睫。
这是她思考时候的小动作。
自己幼时受过表哥许多照顾,又知晓些其中的关窍。
她得在事情发生前努力多做准备,确保表哥无虞才行。
瞧见她神色愈发不对,云壹和云尔对视一眼,两人面上皆是担忧之色。
待纪黎回过神来,就见自己的两个贴身侍女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满脸忧色。
“想事情入神了,安心。”她失笑,边坐下夹了一筷子云壹方才提及的马蹄糕。
一口咬下去,软糯糯的,还有些滑。
屋外天已大亮,光芒从云雾边缘倾斜而出,映得这一方天地流光溢彩。
纪黎用完早膳,身子舒服了点,便开始仔细琢磨起崇安二十二年冬天的这场暴雨来。
前世,正是这场倾盆大雨拉开了来年贪赃案的序幕。
她不由得算起日子来——
过几天表哥便要来将军府小住,想个法子把他多留些时日也并非什么难事。
父亲与伯父话里的意思也都是让他多出来走动,历练一番。
感受不同地域的风土人情与风光景致,于他几年后的会试更有利些。
天高皇帝远,届时即使事发,火也烧不到这边塞之地来。
她再多囤些物资,应当没什么大问题。
盘算得多了,便忍不住轻叹口气。
眼下距离事发还有快三个月...
到底还是走一步看一步,相机而动吧。
......
城东的某处米铺里,席澈正在做活。
米铺店的门面极大,占地也广。
当初,也正是看此地位置优越,纪黎接手后才一并把旁边的店一起盘下,合并成了如今的一家铺子。
门外半开放式地展示着一些新品种的米。
多是从边塞外的小国都进货而来,质量上乘,口感新鲜独特。
今日天气好,出行的人相当多。
这十几年间,人们也早就习惯了来这家店买米。
就像是对老朋友般,店里的伙计对其中一些老顾客也十分熟络,态度自然。
故而,席澈这个新来的小厮就格外打眼。
少年身量显得清瘦颀长,在明亮光线下,整个人清隽得紧。
他的眼睛也是又黑又亮,大大的丹凤眼眸,望人的时候无端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外头三三两两买米的人都好奇得往他这个方向瞅。
遇上自来熟的大娘,还有不少大声夸赞他“长得俊”的。
门后的来福嘴都抿烂了,也没见大娘当个场面人夸上他一句。
酸溜溜得溜到后面的里间,暗自嘀咕道:“我也是十里八乡的俊后生呐,咋得就不夸夸俺呢...”
一抬头,他话里羡慕的俊后生正向这个方向走来。
少年身后光晕交叠,走动间,背后的光影投注下来。
长身玉立,清俊的面庞因为表情淡然而莫名显出几丝更为矜贵的气质。
来福不由得闭嘴了。
好像...确实是有那么一点差别的嘞?
下一瞬,少年细密的眼睫下骤然露出几分光亮。
依照来福对这人大半天的了解,他说话时声音一贯是不急不缓的。
但如今这稳妥里,却好似藏了几丝别的什么情绪。
来福看不懂。
他身为勤勤恳恳的打工人,十分不能理解自己这位新来的伙计。
每次主家要来查账之前,掌柜的都要忙前忙后。
虽然他也不知道对方在忙什么,但就是很忙,还会让他们这些闲杂人士少管闲事。
正想着,目光缓缓偏向身侧的清俊少年。
来福不由得猛然一怔。
不是...年纪轻轻脑子就坏掉啦?
将军府的人来查账,你兴奋个什么劲儿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