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离垂眸,侧耳认真听着尚游民提出的方法。
这人果真如他的书信风格一般擅直入主题,丝毫没有朝堂的圆滑于狡猾。
这点倒是让蒋离有些意外。
只能说尚游民不愧为爹爹一手带出的人,行事作风与蒋时有八成相似。
他们这类人不愿走旁门左道的固执之人,能够在官场上平步青云而不受阻碍,要么吃过很多苦头毅然坚守清涟正直,要么实力了得旁人不能随意拿捏。
二者皆是当今不可多得之人。
“清和书院短期内不会再度招生,纵使宜王远离朝堂,但京中仍有长期跟踪他的眼线,世家的加入,与他而言并无好处。
依在下认为,现下最好的方法,便是率先进入华裕书院。”
华裕书院?
蒋离不解:“照我所知,华裕书院不过是寒门书院,进去之后若是不读满学期,会被永久扣留。”
再说,华裕和清和又有什么关系?
“阿离不知道吗?”曲淮礼这时才装作惊讶的样子看向她,笑眯眯道:“华裕书院的院长同宜王是故交。”
蒋离眉头轻皱,她对这类事情尚不了解,但这又如何?
尚游民接道:“正是,原本这件事也不足为道,但前几日宜王突然上报离京一段时间,说是去秦时修养身心。”
眼下朝堂局势混杂,清和书院接纳下不少世家权贵,就是再不管朝堂政事的宜王多少也会受到威胁。
所以他才决定离京规避风险。
“宜王人际之交并不广泛,他在秦时必然会寻华裕书院的院长,并会在书院小待一段时日。”
话已经说到这了,蒋离要是在不知道这两人打的什么算盘,她也是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
她踌躇片刻,便开口:“你们是想让我进华裕书院后,在宜王面前露脸?”
曲淮礼颔首:“宜王对聪慧伶俐的书生多是偏爱,若是能得他的赞赏和应允,不日回京必然将你纳入清和书院。”
这一番话不可谓不让蒋离动摇。
为蒋家复仇,踏入朝堂的第一步,便是混入参与调查了的官府中寻找线索。显然,掌管一切大小案件的大理寺便是最好的选择。
往后一步,若是要进入大理寺,无非只有两种方法。
一.通过乡试一路考入殿试,但需花费较长时间,且入场考试会搜身验身,有暴露的风险,此乃下策;
二.混入清和学院,提早完成课业后毕业,毕业之后可选择分配相应官职,风险稍低,权衡之下为上策。
如若按照他们的方法去做,目前宜王离京去秦时,对她来说是不可浪费的时机。
但问题是,华裕书院虽为寒门书院,应当也是不好进的。
“华裕书院可有入院考试?”蒋离问。
见她并没有急于反驳这个方法,尚游民面带笑意道:“有,但入院也是需要引荐信和旁的特殊要求,不过这方面蒋小姐不必担忧,埋藏火药之人便是华裕书院的夫子,利用他的引荐信便能轻松入院。
但若是想在宜王面前露得上脸,还需有旁的大作为。”
蒋离只觉得这话听着有些奇怪。
作为哪能说有就有,凭空捏造吗?
她有些涣散的瞳孔突然跃入一个身穿粗布,但一直乐呵呵的青年书生,思绪划过脑海,扭头正好对上曲淮礼盛着笑意的眼眸。
原来是在这等着她呢。
“尚大人虽是以曦城瘟疫一案之名赶至嘉峪关,但曦城之事已经缓和,尚大人也不能白来一趟。”曲淮礼面上一派儒雅,嘴里却是当着人的面毫不掩饰地算计:
“让他辅佐你治好淮安一代的水利,恢复水坝运行,这样的作为可是只大不小的。”
蒋离闻言,看了一眼被算计的尚大人。
他似乎并不在意这样的算计,甚至更像是为此而来。
尚游民见蒋离面有犹疑,上前一步低声道:
“蒋大人于尚谋有提携之恩,就算云潇王爷不说,我也会自行前来,蒋小姐莫要因着先前的忧虑犹豫不定,蒋家一案世人心知肚明,只待蒋小姐再度回京,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话毕,尚游民从衣袖中拿出一封信函,递给蒋离:“蒋大人在世时帮扶了不少寒门学子……蒋小姐若是成功回京,他们必然会暗中相助。”
一番信息砸下已是晕头转向,蒋离难以言喻自己此时的心情,她甚至有些无奈。
在这个世道上,她完全不能依靠自己步步成为一方权臣,甚至就连进入书院都万分艰难。
她怎么好意思收下这封单薄又沉重的信纸?
“高位者并不都是形单影只。”曲淮礼见她迟迟不愿伸手,直接带她收下,塞进自己的衣袖中,“学会用人,可比背地里一心算计要好得多。”
“况且他们并非无条件帮你,有朝一日你成了座上宾,自然要将好处回给他们的。”
不得不说曲淮礼很擅长梳理蒋离的郁结之处,她不擅长收下别人的好意,那直接换成互利共惠便是。
果不其然,蒋离点头应下。
——
白日烈日当空,夜半凉风徐徐,蒋离先是同尚游民将淮安城走了一遍,最后再次停在水坝下游。
曲淮礼则是安排人在河水中打捞浮尸,并让淮安流民一一认领。
白日还仅是缺了一个大口的水阀,经山洪再度冲击,成了河流中孤傲伫立的石块废墟。
“当年蒋大人修筑水坝之时,我也才同如今的蒋小姐一般大。”尚游民看着水坝一旁的石柱,上面大大地刻印着“时兴水坝”,被河水冲得光滑。
“同我那时的懵懂相比,蒋小姐如今的言行思虑,要胜过很多同龄的少年。”
蒋离没有说话。
她看着粼粼的河面,第一次觉得被认可并不是什么值得欢欣的事情。
她如今的成长,接来源于仇恨。
“水坝修复在短期内应当是不能办到的吧?”蒋离开口问道。
尚游民知晓她不愿过多感伤,便回道:“最短也需三月。”
修复时间花费长,再建水坝更是繁琐,蒋离只是问了一嘴便将方向转移到旁的规划上去。
“前年内陆兴修水坝,尚大人可有参与?”
尚游民颔首,但眉间轻皱:“嘉峪关地势特殊,水坝兴修也仅是为了蓄水防旱。内陆则大不相同,目的多为防洪。”
蒋离噤声看着河流走向,顺着流向一路往淮安城而去。
淮安城老幼妇孺居多,仅有少数持家的青壮年,他们大多以售卖手工制品,或是农作物鱼类为生。
淮安虽靠近水坝,农作物尚能养活,但颗粒并不饱满,产量也大打折扣,所以大多是留着自己吃,少数看着好些的能买个最低的价钱。
“嘉峪关最大的问题便是干旱少雨,若是水坝的建设不能够解决这一现象,那再修也无济于事。
百年难遇的山洪一旦爆发,水土流失带来的问题一样不能解决;常年的干旱也无法避免。”
尚游民闻言,转头看向直直立在岸边的蒋离。
她的目光远远看向破败不堪的淮安,波涛的水珠打湿了她的长袍尾端。
她的眉毛要比画中的姑娘家要浓一些,此刻面带肃穆,静静站在那,倒是与尚游民记忆中的蒋大人重叠了两三分。
“既是拥有得天独厚的水坝之利,倒不如物尽其用。”蒋离缓缓开口,随意抖了抖沾了水的长袍:
“兴修水利,挖通灵渠,便是最好的方法之一。”
启唇出口的是一句话,当真落实之时却是举步艰难。
翌日,山洪褪去,被迫成为流民的淮安百姓在侍卫和林启的帮助下重建淮安城。
尚游民此次来嘉峪关也带了些侍卫,眼下挖灵渠正好能够用上。
曲淮礼尚有要事,将卫茵留在蒋离身边便离开了。
淮安城内,混乱的锅碗遍布四处,不论是瓦片还是草木搭起的楼房尽数坍塌,被水冲得一干二净。
有的百姓在自家废墟的周围捡起还未被冲远的物品,家家户户挨得近,要是捡到别家的也能送过去。
蒋离探勘四周的地行和布局,每一步下脚都要思量片刻,生怕踩到对于他们来说还很重要的东西。
水坝下游连接淮安西边,但农作物大多在淮安东面,往常农民都会从另一面挑水到农地耕作,所以常常要花费大量时间。
尚游民将这段话说出来的时候,蒋离先是不解:
“他们为何不将西边的荒地开垦?这样不是更能节省时间和人力?”
尚游民却道:“蒋小姐随我来。”
行至淮安东面,一座挂在小山坡上的简陋寺庙映入蒋离的眼帘。
此时正有一些村民忙赶忙慌地查看里面供奉的神袛,剩下的在外打扫四周,还原如初。
“里面供奉着雨神和丰收娘娘。”尚游民面无表情时,总能给人一种漠视一切的冷漠,此刻便是如此:
“山坡上有供奉着两位的寺庙,他们便在山脚下开垦农田,尽管这片土地相对于西面的来说,并不适合种植农作物。”
蒋离恍然:“水土流失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土地利用不当,过分开垦以及树木砍伐过量……”
所以淮安的土地比曦城都要松散许多,山洪一旦爆发,泥石流必然会将此处掩埋。
这就是供奉再多神袛也无法控制的事情。
尚游民点头:“但就是官兵来了,他们也不愿意放弃在寺庙脚下种植开垦,毕竟在他们看来,这边才是被护佑着的土地。”
蒋离点头,她知晓一些地方的百姓把对神的信仰视作不可撼动的高山,她也不打算去冒着绝大的风险去打破,便开口:
“与他们争辩不过徒劳,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应尽量避免新的冲突产生……
我觉得,可以将水渠挖一道延申至此。”
但这个想法才刚提出,就遭到淮安百姓的强烈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