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

众人在桌边坐定，沈沿方看着满满一桌人，不由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啊，眨眼都二十多年了。想当年我和陆老弟一块儿吃饭，一桌才只有我们两个人。”说着，他将胳膊搭在陆常溪肩上：“陆老弟，登州山高路远，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陆常溪皱眉，嫌弃地甩开他的手：“三日后。朝廷指令下得急，再晚只怕来不及。”

“这么快。”沈沿方有些意外：“弟妹跟你一块儿去吗？羡儿呢？”

陆常溪掸了掸肩上的灰尘，摇头道：“上任得急，没法带家眷。况且登州远离京城，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我准备先过去看看，等安顿好了再来接他们。”

听见这话，陆夫人眼中闪过一丝黯然。沈夫人注意到，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沈府与陆府向来交好，以后你多来走动，别一个人憋在家里。知凡和知锦都是好孩子，有空也可以找他们说话。”

“多谢。”陆夫人感激地回望，眼底却有挥之不去的忧色。

沈沿方若有所思，又自然地将手搭回陆常溪肩上：“登州离宣城倒是近，以后你有什么事记得写信，大哥绝对罩着你。”

“你？”陆常溪嫌弃地斜了他一眼：“你那浩浩荡荡的沈家军要是进了登州，不知道的还以为要造反呢。”

“这倒也是。”沈沿方摸了摸下巴，认同地点点头：“那我派人悄悄地过来，趁着夜色，保证没人能看见。”

“对，趁着夜色。”陆常溪没好气地甩开了他的手，接话道：“还要蒙着脸、穿着夜行衣，月黑风高杀人夜嘛，不被当成刺客都不行。”

两人向来吵吵闹闹，在场众人都笑起来，唯有沈知锦沉默不语。

从刚刚入席开始，她就一直在想登州的事。既然陆子羡帮过她一次，于情于理她都应该还他一个人情，因此她打算旁敲侧击，试试能不能提醒他们。

她低着头默默夹菜，等众人笑毕，忽然开口道：“陆伯父这次去登州，为什么这么急？”

她这话说得天真，仿佛只是好奇而已，一旁的陆子羡却不由得看了过来。

陆常溪摇了摇头，道：“具体的我也不清楚，调令只说登州出了乱子，上一任知府不知所踪，急需派人安顿登州百姓。”

“出了乱子？”沈沿方放下筷子，关切道：“登州靠近边境，莫不是有戎狄入侵？”

“戎狄？”陆夫人听到这两个字，脸色瞬间变了，“那岂不是很危险？”

陆常溪瞪了沈沿方一眼，忙安慰道：“登州一向有军队驻守，戎狄不敢入侵。我这次去，也只管照料登州百姓，不管戎狄之事。”

沈沿方也反应了过来，忙接话道：“对，而且登州离宣城近，真有什么事，我也可以帮衬着点。”

“那就好。”陆夫人语气缓了些，眼神里却仍挂着一抹忧色。

沈知锦默了默，又问道：“那能不能先派人去打听打听？毕竟登州那么远，知道什么情况才能有所准备嘛。”

“阿锦到底是小孩子心性。”沈沿方笑道：“登州那么远，来回得大半年，等摸清消息再过去，只怕黄花菜都凉了。更何况这是朝廷的指令，哪有商量的余地？”

她还想继续说点什么，一直沉默的陆子羡突然开口：“沈姑娘，你为何如此执着于登州？”

沈知锦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她讪讪笑道：“没有啦，我从未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有些好奇罢了。”说罢，她低头夹菜不再言语，心里却暗暗感叹：不愧是各科第一的陆子羡，这也太敏锐了。

陆子羡盯着她，眼神里意味不明。

沈沿方却并未注意到两人的异样。他倒了杯酒，对陆常溪笑道：“陆老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第一次出门就离家这么远，弟妹得多担心？依我看，你得自罚三杯，请弟妹原谅你才行。”

沈沿方原本只是开个玩笑，谁承想陆常溪端起酒杯就喝，一口下去脸迅速红了大半。大家正在意外，陆常溪又从怀中拿出一个盒子，朝陆夫人道：“怀儿，这些年你跟着我受苦了。我保证，等我将登州的事情安顿清楚，立刻就来接你和羡儿。”

陆夫人愣了愣，接过盒子打开，只见一枚通体透亮的同心玉佩，双环连心，象征永结同心。

陆夫人的眼眶迅速湿了。她假装将盒子放进怀里，趁机迅速抹了一把眼泪，含笑道：“一枚玉佩就想打发我？等你回来，没有十箱八箱珠宝，我可不原谅你。”

陆常溪也笑了起来。沈沿方见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酒，道：“陆老弟，你我二十多年相识，我也敬你一杯。祝你此行一路顺风，早日重新团聚。”

陆常溪起身端起酒杯，“叮”一声碰杯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宴席本就是家宴，两家人又素来熟悉，推杯换盏说着玩笑话，气氛活跃得很。唯有沈知锦一直沉默不语，脸上挂着客气的笑容，心里却想着心事。

宴席过罢，大家聚在院中。姜雨闲自知无趣，早早告辞回府，沈知锦独坐在一旁，默默看着眼前这些人——

她看见她爹揽着陆常溪叙旧，陆常溪一脸嫌弃地甩开，却又有问必答；

她看见她娘拉着陆夫人聊天，提到她爹送的那盒腮红，笑得前仰后伏；

她看见沈知凡拉扯着陆子羡，非要在武功上比个高下，被陆子羡淡淡打发。

她看着眼前这些人，心中止不住思绪万千。

按时间线推算，陆常溪此去登州，只怕不久就要出事。眼前这团团圆圆的幸福场景，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重新见到。

“小姐，东西都准备好了。”清规的声音打断了沈知锦的思绪。沈知锦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她不知道登州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今夜之后，还有多少时间能留给她准备。但无论如何，她都该好好过完今天，好好地践行、好好地祝福。

每时每刻都不留遗憾，才能始终都不留遗憾。

这样想着，沈知锦转头，向清规交代了些什么。清规笑盈盈应下，转身离开了。

沈知锦缓缓起身，迎着众人的目光，开口道：“爹、陆伯父，今日是你们的践行宴席，小女不才，有一份礼物想要送给大家。”

“哦？”沈沿方来了兴致：“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沈知锦没有急着回答，反而行了一礼：“祝爹和陆伯父此去一路顺风，也愿众位平平安安，日后前程似锦。”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即便山高路远，望大家——终有重逢之际。”

“啪”一声，天空突然绽开一朵硕大的烟花。

灿烂的烟火照亮了整个沈府，照亮了众人惊喜的眼神。沈沿方明白过来，与陆常溪会心一笑。沈夫人拉着陆夫人的手，轻笑着拍了拍。

“啪”“啪”，越来越多的烟花在空中绽开，漆黑的夜色忽然变得绚烂无比。

街上，行人停下脚步，纷纷驻足观看；

京郊，许景彦定定看了一会儿，忽然牵过一匹马狂奔起来；

严府，严用拄着拐杖，盯着天空忽明忽暗的火光，目光越来越沉。

陆子羡在烟火中转头，看向一旁的沈知锦。灿烂的烟花映照在他漂亮的眼睛里，仿佛一汪常年静寂的潭水，在月色中波光粼粼。

沈知锦对身旁人的注视浑然不觉。她仰头看着大片大片的烟花，心中默默许愿：今日之后，希望大家都能平安。

*

沈府外。

许景彦骑着马，向着沈府一路狂奔而来。

他等了很久，一直没有等到沈知锦出现。他原本还在疑惑，可在看到烟花的一瞬间，忽然全都明白了。

烟花是送别，是辞行。沈知锦不会来了，这也许就是她替他送行的方式。

许景彦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冲动。他想见到沈知锦，想告诉她自己的心意、自己的决心，想将这枚玉镯亲手交到她手上。

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好像今日如果不将自己的心意坦白，恐怕此后都不会有机会了。

他火急火燎地往沈府赶，却在门外被小厮拦住。小厮告诉他，今日沈府宴席，沈老爷已经下令，不再接待任何客人。

许景彦还想再争一争，却听见四周悄然安静了下来。他抬头看去，只见烟花落幕，火光点点滴滴从天空中倾泻下来，仿佛一场盛大的告别。

他抿了抿唇，终究还是没再坚持。他掏出怀里装着玉镯的盒子，仔仔细细地擦拭一遍后，将它交到了小厮手中。他拜托小厮，务必将这个礼物交到沈知锦手上。

随后，他一牵马绳，调转了马头。他最后看了一眼漆黑无边的天幕，看了一眼逐渐亮起的沈府，重重扬起了马鞭。

“驾！”

马蹄扬起尘埃，裹挟着许景彦向前奔去，奔向无边黑暗的夜色。

烟火渐渐平息，四周重又恢复宁静。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一个暗卫迅速闪过，同样消失在茫茫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