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隆庆帝身着薄衫，束着道士发髻，闭目在龙榻上打坐。虽是数九寒天，他的额头却渗出薄汗，脸颊燥热发红。
李公公侍奉在侧，小心观察着动静。片刻之后，隆庆帝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双手在胸前画了个圆——这是仪式结束的标志。
李公公立刻送上毛巾，待隆庆帝接过，又拿起扇子，边扇风边笑道：“恭喜陛下，今日修炼又圆满完成。”
这套仪式是太医院教他的。太医院近日新来了一位大夫，专研长生不老之术，深受隆庆帝信任。据说只要每日潜心修炼，再配合服用汤剂，便能永葆青春年少。
隆庆帝擦了擦脸上的汗，心情明显相当愉悦。他接着李公公的话，笑盈盈朝堂下道：“都是太医院的功劳。”
堂下那人候命许久，听见这话，双手拱了一拱，谦逊道：“是陛下福德深厚，连上天都愿意助力。”
隆庆帝哈哈笑了起来，道：“自从喝了周大夫的药，朕每日都觉得热血沸腾，就像回到了年少时候。”
堂下那人笑了一笑，道：“修身之道重在养心，心火旺，则一切皆旺。微臣所开具的药方，以热气为根、驱寒为辅，陛下只要每日坚持服用，再配合这套养心之术，不出数日必能有所成。”
“说得好！”隆庆帝满意道：“朕若能长生不老，你就是第一功臣！”
堂下那人谦逊地行了个礼，犹豫了一下，道：“但有一条，陛下要千万当心。”
“哦？”隆庆帝好奇道：“哪一条？”
“切忌服用大寒之物，以免浇灭心中之火，令前功尽弃。”
隆庆帝听到这话，神情严肃起来，道：“哪些属于寒物？李公公，你跟御膳房说一声，让他们警醒着点。”
堂下那人道：“飞禽走兽，瓜果时蔬，或多或少都带有寒气。不过最寒之物，当属莲心——莲心大寒大苦，若是不慎服用，轻则前功尽弃，重则，有性命之忧。”
隆庆帝听到这话，脸色忽然沉了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朕记下了。先生劳苦功高，下去休息吧。”
堂下那人拱掌行礼，道：“那微臣先行告退，待今日汤药熬煮完毕，再向陛下送来。”
他走后，李公公屏退众人，上前一步轻声道：“陛下，贵妃娘娘送了甜汤来，已等候多时了。”
隆庆帝眼底略过一抹嘲讽之色，道：“那就宣吧。”
李公公诺诺，小步走向殿外，去请严贵妃进来。严贵妃虽然嚣张跋扈，但对李公公还是敬重的，她行了个万福，道：“李公公，陛下今日可好？”
“承贵妃娘娘的福，一切安好，正等着娘娘送甜汤呢。”李公公笑眯眯道。
严贵妃听了这话，心情很是愉悦。她点点头，端着甜汤，小心翼翼地走进大殿。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严贵妃娇嗔道：“臣妾给陛下送甜汤来了。”
隆庆帝盯着她，脸上挂着笑，道：“哦？贵妃今日又做了什么汤？”
严贵妃熟稔地将汤放在一旁，盛出一小勺轻轻吹了吹，半跪着送到隆庆帝唇边：“陛下近日忙于政事，偶有热咳迹象，臣妾特意煮了莲子甜汤，为陛下解热祛咳。”
严贵妃娇笑看着隆庆帝，期待他像往常一样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听话地将汤喝完，再与她逗趣一番。
可今日却不一样。
隆庆帝没有接她的话茬，反而斜眼打量着她。那眼神里，分明是嘲讽和失望。
严贵妃心里咯噔一声。
怎么回事？
隆庆帝以前从来不会用这种眼神看她，也从来不会冷落她。
难道说……
严贵妃拿着勺子的手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她确实在甜汤里掺了药，可按严归的说法，这药无色无味，隆庆帝又不是狗鼻子，怎么可能闻得出来？
更何况，这甜汤是她亲手熬煮，特意支开了所有下人，不可能被人察觉。
那问题会出在哪里？
严贵妃面上不显，心中却忐忑不安。
昨日严归悄悄派人给她送了药来，说是这药原本无害，但若碰上体质燥热之人，便会伤及心脉。只要持续服上一段时间，就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置人于死地。
她拿着那包药，担惊受怕了很久，心里反复挣扎，几次都想甩手不干了。可当她看到永望那张天真的笑脸，心里的不甘又涌了上来。
最后，她心一横，终于下定了决心：为了永望，她得搏一把！
可怎么才能让隆庆帝服下这药？她思前想后，最终决定，将药融进莲心甜汤里。
这是她的拿手好戏。
莲心本来苦涩，但她从一位老厨那里，学到了一种特殊的做法：提前将莲心浸泡在蜜酱里，封上三日三夜。再辅以枸杞、红枣等一并熬煮，最后调入冰糖和蜂蜜。
这样一来，莲心就没有了苦味，只有本身的脆香和清甜。
隆庆帝特别喜欢她熬的莲心汤，曾经不止一次夸赞过她体贴入微。所以她想来想去，觉得这应该是最安全、最有用的办法。
可她没想到隆庆帝会一反常态。
她手心渗出薄汗，笑容僵在脸上，整个人僵硬地保持着半跪姿势，想动又不敢妄动。
隆庆帝打量着她，半晌之后，终于缓缓开口道：“先放一边吧。”
严贵妃长舒一口气，有些侥幸地将汤勺放了回去。也许是她多虑了，隆庆帝一向宠她，怎么会突然怀疑到她头上呢？
隆庆帝扫了一眼那碗汤，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道：“李公公。”
“奴才在。”
“今日乾清宫当值的是谁？”
“回陛下，是李七。”
隆庆帝指了指桌上那碗甜汤，道：“赏他吧。”
李公公怔了一下，诺诺应是，将李七唤了上来。
李七不明就里，颤巍巍进了殿，眼睛都不敢抬便“扑通”一声跪下，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李公公朝隆庆帝看了一眼，得到示意后，端起那碗甜汤，慢慢走到他面前，道：“陛下赏你的，谢恩吧。”
李七愣了一瞬，不可思议地看向李公公。李公公朝他轻点了下头，李七又惊又喜，忙磕头道：“谢万岁爷圣恩！”说罢，伸手就要去接那碗甜汤。
李公公却没有立刻给。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李七，眼神掠过一瞬间的怜悯。片刻之后，他淡淡道：“喝了这碗甜汤，也不枉你侍奉万岁爷一场。”
李七喜不自胜，搓搓手接过甜汤，只轻抿了一口，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随后大口大口喝了个精光。末了，他还不忘重重磕几个响头，高声道：“谢万岁爷！谢贵妃娘娘！谢李公公！”
李公公不置一词，将碗收回来，慢慢走回原位。长长的指尖不经意划过衣袍，便掩藏在宽大的袖口下。
严贵妃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她嘴唇紧咬，脸色涨红，含着眼泪看向隆庆帝。
这算什么意思？她的汤只配给下人吃吗？还是说她已经失宠了？如果是要羞辱她，大可不必费这么大劲！
她指尖掐得发白，委屈地看着隆庆帝，正打算置气告退，忽然听见堂下“啪”一声巨响。
隆庆帝的脸色在一刹那变得阴沉。
严贵妃动作一顿，狐疑地皱起眉。
又发生什么了？
她不明所以地转身看去。只一眼，她整个人就像跌进冰窖，猛然震在原地。
李七死了。
他眼睛瞪得像铜铃，口鼻喷出鲜血，连耳朵都渗出血来。他满脸难以置信，整个人像死鱼一般抽动了几下，再也没有动静。
李公公反应最快，立刻命人封锁乾清宫，严令任何人不得进出。紧接着，他上前试探鼻息，确认李七已经没救之后，向隆庆帝轻轻摇了摇头。
隆庆帝的眼神瞬间狠厉起来。他冷冷盯着那具尸体，怒吼道：“叫太医来！朕倒要看看，这碗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严贵妃被吓了一大跳，整个人脸色煞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死！严归明明告诉她，那药没毒，那药不会杀人！
为什么会这样！
周大夫很快被召了上来。他拿起空了的汤碗嗅了嗅，又拨了拨剩余的汤渣仔细辨认了一番，严肃道：“回陛下，这碗汤里，有鹤顶红。”
鹤顶红！
严贵妃瞬间跌坐在地，整个人惊慌失措，连忙摇头道：“不是的，陛下，不是这样的……”
隆庆帝却看也不看她。
他阴着脸，对李公公道：“即日起，将严贵妃禁足栖梧宫，没有朕的命令，不许出宫一步！”
李公公应了一声，朝殿外做了个手势，立刻有两名护卫冲了上来，对严贵妃做了个“请”的手势。
严贵妃拼命摇头，一边爬向隆庆帝，一边痛哭道：“陛下，你相信我，陛下……”
隆庆帝闭了闭眼，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两名护卫一左一右，架住她向殿外拖去。
“陛下！”严贵妃拼命挣扎起来，颤着声音高喊道：“臣妾冤枉啊！陛下……”
她的发髻早已散乱，整个人泪流满面、狼狈不堪，完全不复往日的精致模样。眼看就要被拖出殿外，她突然“啊”地一声，凄厉喊道：
“严归误我！”
隆庆帝猛然睁开了眼。他目光凌厉，如锋利的刀刃，死死盯着严贵妃消失的方向。
片刻后，他猛然抓起汤碗，狠狠砸碎在地，愤怒道：
“来人，诛杀严归，抄没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