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锦怔怔地愣在原地,片刻后她才如梦初醒,惊喜道:“陆子羡!你醒了!”
陆子羡抱臂看着她:“嗯,再不醒,谁知道你又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主意。”
“你都知道了?怎么样,我这个办法还算聪明吧。”沈知锦得意地笑道。
她脸上沾着灰土,丝丝血痕在烛火的掩映下忽明忽暗,眼睛却亮闪闪的,像夜空里的星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她的衣裙很是单薄,胳膊不自觉缩在一起,下巴却半扬着,骄傲地等着夸赞。
陆子羡轻轻叹了口气。他解下自己身上的外袍,将她罩了个严严实实,这才应道:“是,很聪明,聪明到把自己都折腾到这儿来了。”
那外袍带着热意,将她牢牢裹在其中,仿佛温暖的怀抱。她愣了一下,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正想转移话题,一抹清凉突然袭上她的脸颊。
“别乱动。”陆子羡指尖沾着药膏,轻轻在她脸上涂抹:“会感染。”
沈知锦没料到这一出,整个人顿时僵在原地。?
烛火跳动,周围忽明忽暗,唯有陆子羡的脸近在咫尺。沈知锦甚至能清晰看到他睫毛投下的阴影,随着烛光微微颤动。
她的脸不由自主地发烫起来,感觉心脏也像这跳动的烛火一般,一下一下左右摇曳。
她忽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似乎曾经,也有人给过她伤药,也有人叮嘱过她要好好处理伤口。
那是谁呢?
她记不清楚,模模糊糊的印象里,只觉得那人好像很孤独,总是独自肩负着不为人知的重担。
不知过了多久,陆子羡终于收回了手。他打量着沈知锦,迟疑了一下,还是道:“伤口很深,可能会留疤。”
沈知锦一怔,这才将思绪从遥远的前世拉回。她抚上自己的脸颊,感受到伤口上细细覆盖的药膏,笑道:“那多好,万一被扔到乱葬岗,还不怕被认错。”
陆子羡默了一下,道:“后悔吗?”
“这疤啊?”沈知锦无所谓地摇了摇头:“一点疤而已,有什么可在意的,我又不靠脸吃饭。”
“但本来,你不用留疤。”陆子羡低低道。
沈知锦动作一顿,抬眼看过去。陆子羡半张脸隐在暗处,神情晦涩不明。
她笑了一下,道:“要是这样就能换来真相,让那些人入土为安,那这几道疤简直价值连城。”
“你就不怕把自己搭进去?”
“有些事总要有人做嘛。”沈知锦扬了扬唇,打趣道:“更何况,你不是来了?难怪我这几天左眼总跳,果然是有好事发生。”
“如果,我一直醒不过来呢?如果一直没有人来救你呢?你准备怎么办?”
“不怎么办。”沈知锦往后一仰,整个人靠在墙上,轻轻松松道:“那就一死。”
“……”
“其实,死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可怕的是临死才发现自己是错的。那个时候,就连后悔都来不及了。”沈知锦抬头望向牢顶,淡淡地说道。
“陆子羡,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也算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比起身体上的痛,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心理上的遗憾、懊恼和悔恨。”
“我认真想了想,这一次我活得已经足够努力,能做的都尽力去做了,真做不到的也只能听天由命。所以大不了就是一死,没留下什么遗憾,应该也不会那么痛苦。”
沈知锦的语气很坦然,整个人松松坐着,仿佛卸下了所有负担。陆子羡看着她,眼神意味不明,像是有汹涌的暗潮,被压抑在理智之下。半晌之后,他才缓缓道:
“昏迷那段时间,我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我带兵在边境打仗,你因为……某些原因,也在队伍里。”
“你很厉害,上阵永远冲在前线,本事比很多男子都强,自然也经常受伤,留下了很多伤疤。”
沈知锦怔了下,随即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陆子羡却只是静静看着烛火的影子,道:
“那时我想,这样厉害的人,就算是女子,也应当论功行赏。所以我原本打算,破格替你申请战功,可就在军报发出前一天,你主动放弃了。”
“你说,你要把这些功绩都记在另一个人身上。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人。”
陆子羡停了停,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劝过你,但你意已决,我便不好多说。那封军报就这样作废,你也终于如愿以偿。”
“我原本以为,军功会换来明媒正娶,你我之间也不会再有交集。可谁知,那人竟背叛了你。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倒在血泊里了。”
陆子羡说到这里,转头看向沈知锦。他的目光很安静,就像此刻寂静无声的牢房,只有簌簌冷风吹过。
“沈知锦,你说,这个梦里的你……后悔过吗?”
从陆子羡提到军功起,沈知锦便一直垂头不语,此刻她听见这话,突然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眼睛里却溢出了泪。
她仰起头,努力让眼泪停留在眼眶,好像这样,就能让过去的事也停在过去。片刻之后,她才道:“一个梦而已,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
陆子羡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她。半晌,他才点点头道:“幸好只是个梦。”
沈知锦自嘲地笑了一声,道:“怎么,你也觉得这个梦里的我很可笑?”
陆子羡却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很心疼。”
沈知锦一怔,呆呆地看向陆子羡:“你说……什么?”
“我说,梦里的你,太辛苦了。”陆子羡定定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我很心疼。”
沈知锦愣了半晌,眼泪突然再也控制不住,噼里啪啦往下坠。她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想去擦掉,可眼泪就像决堤了一般,她越是努力,就越擦越多。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觉得心里突然涌上好大好大的委屈,委屈到她只想大哭一场,委屈到她连声音都嘶哑了。
她还想挤出笑意,可那笑比哭还难看,连带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
突然间,一道熟悉的气息靠近,将她揽入一个怀抱。陆子羡轻轻拥着她,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道:“放心,我替你挡着,没有别人看见。”
沈知锦一怔,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最后一丝防线崩塌,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这是一场迟来的眼泪。也许早在上一辈子,她就该这样放肆地哭了。
她放弃地埋住脸,任由眼泪淹没自己,就像很久以前,她任由鲜血淹没自己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呼吸渐渐平息下来。陆子羡始终没有说话,只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待哭声终于停止,她才从怀里离开。
陆子羡的衣服早已湿了一大片,皱皱巴巴缩在一起,看起来狼狈得很。沈知锦有些不自在地移过眼神,道:“等我回去,赔你一件。”
陆子羡正拿着帕子替她擦泪,听见这话,轻笑道:“那恐怕你赔不起。”
“趁火打劫?”沈知锦脸上挂着泪,吸了吸鼻子道:“既然赔不起,那就不赔了,反正洗洗还能穿。”
陆子羡扬起嘴角:“不哭了?”
“嗯,过去了。”沈知锦笑道:“梦嘛,醒了就行。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能沉迷在过去。”
“你倒调整得快。”陆子羡替她擦去泪痕,道:“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眼下,宫里可能要变天。”
“宫里?”沈知锦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严家要动手?”
陆子羡点头,意味深长道:“要想连根拔起,必须要让他们犯下滔天之祸。”
沈知锦听出了言外之意,有些震惊地看向他。
滔天之祸。
连严用那样的权势都无法遮掩,连首辅这样的地位都无法平息的大祸。
什么才算?
除了那一个……她想不出别的。
陆子羡看着她,定定道:“这段时间你呆在沈府,千万不要离开。沈夫人和我娘已经安顿好了,沈府周围有护卫守着,不会出什么事。”
“那你呢?”沈知锦没接他的话,只道:“你准备去哪儿?”
陆子羡默了默,解下身上的玉佩,放进她的手心:“待一切结束,我会来接你。”
沈知锦低头,看向手心那枚尚且带着余温的玉佩,上面一个“羡”字清晰可见。
她深吸一口气,将玉佩牢牢抓紧,点头道:“我等你,不许食言。否则……你的衣服,我就不赔了。”
陆子羡笑了一声,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严府。
严归烦躁地来回踱步,双手在身后交叉握拳,恨恨道:“卖命这么久,出点事就像丢垃圾一样丢掉!这算什么,过河拆桥?”
严贵妃坐在一旁,脸色十分不耐烦:“你别抱怨了,先想想怎么办。眼下这情势可不利得很!”
“我知道!”严归一掌砸在桌上,怒气冲冲道:“还不是你,这下好了,不光皇长子的位置没了,连首辅的地位都悬了!”
严贵妃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她动了动唇,想说点什么,最后只哼了一声,不快地转过脸去。
严归踱步很久,突然像下定了决心一般:“依我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严贵妃一愣,抬眼看了过去。只见严归抬起右手,慢慢移到脖子上,突然用力一划,做了个抹脖的动作!
严贵妃惊得瞬间站起:“你你你……”
“你慌什么!不成功,便成仁!”严归的眼神透出恨意:“他不是要成仙吗?我们就帮他一把!”
严贵妃惊慌不已,立刻向周围扫了一圈,确认四下无人,才压低了声音道:“这可是大逆不道!”
“那你就放弃吧!让你儿子永远当老二,永远被人笑话!”严归冷冷道:“一辈子伏低做小,抬不起头!”
严贵妃恨恨地看着严归,脑海中却不由自主浮现出今日的情形。那可是她儿子的百日宴!可那位父皇,却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驳了她儿子面子!
她儿子那么可爱那么聪明,难道一辈子都要受这样的侮辱吗?
她闭了闭眼,嘴唇紧紧咬着,像是在进行剧烈的心理挣扎。片刻之后,她重新睁开眼,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般,颤抖着声音道:“为了永望,博一把!”
严归的眼神里露出满意,摆摆手示意严贵妃过去。他将自己的计划告诉她,末了叮嘱道:“这事儿可千万别让老爷子知道!那个老顽固,回头又要教育一顿,横生事端!”
严贵妃点头,手中抓着帕子,紧张地遮住脸。她没再多说,趁四下无人,急匆匆从小路离开。
严归站了一会儿,揣着拳走出去门外,却遇见刚回府的严用。他愣了一下,道:“爹。”
严用点点头,拄着拐杖疲惫地向屋内走去。他年事已高,走起路来颤颤巍巍,严归看了半晌,忍不住道:“爹,隆庆皇帝这样不给面子,你何苦还为他卖命?”
“放肆!”严用怒目圆睁,拐杖重重砸在地上:“陛下的名号也是你叫的?”
严归撇撇嘴,很有些不服。严用提起拐杖,恨恨地指着他道:“严家一切都仰仗陛下圣恩,你若再敢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知道了知道了。”严归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敷衍着想去扶,被严用一把甩开:“我还没老到这个地步!”说罢独自离开了。
严归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就知道他爹是个老顽固,都这种时候了,还不忘君君臣臣那一套。还说自己没老,依他看,简直是迂腐不堪!
他哼了一声,暗暗攥紧了拳。
这一回,他得让他爹知道,严府日后的荣华富贵,还得靠他来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