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寒风阵阵萧瑟，卷起大同的风沙漫天。远处一座孤山屹立，像一把锋利的刀刃，直插在茫茫大漠。

陆子羡身着将军铠甲，独自站在营帐外。不时有巡视的士兵经过，朝他行个军礼，然后继续向前。

陆子羡的目光扫过那些士兵，扫过营地的帐篷，最后停在那面高高飘扬的“陆”字旗上。

他想起来了。

他是新上任的将军，正奉命远赴大同，要与北戎展开殊死一搏。

他们驻扎在此已有月余，几次与北戎交锋，双方都不相上下。如今战况焦灼，正是鏖战的紧要关头。

几步之外，一个身着官袍的男子正匆匆走过。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女子，身着铠甲，面容俊丽，在一众糙汉中显得尤为独特。

陆子羡认得，那是朝廷派来的监军，名叫许景彦。身后那位则是跟他一起来此的女眷，沈知锦。

他们两人的事情，陆子羡隐约听军中兵士谈起过，无非是红拂夜奔的翻版。他对这些风月故事没兴趣，会留意到她，完全只是因为一个嘱托。

陆家与沈家是世交，他与沈家长子沈知凡有过一些交情。临行前，沈知凡特意拜托，请他对这个妹妹照看一二，因此陆子羡见到她时，目光不由得多停留了片刻。

也就只有这一片刻，而后他就转身走回了营帐。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父母先后去世，他又被押入大牢，好不容易拼了性命才挣回一个将军的位置。

他不可能将时间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

边境的生活是乏味的，更是危险的。战况每天都在变化，每天都会出现新的变数。

这天夜里，北戎突袭营地，幸好他反应迅速，立刻组织兵士进行反击，自己则拿着长剑冲在前面。

敌军突袭没成功，有几个俘虏被抓了。看年纪不过十岁上下，都还是稚气未脱的孩子模样，本应该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纪，却被迫提刀杀上了战场。

大概知道自己处境堪忧，那几个孩子吓得大哭起来，眼泪鼻涕混在一起，看起来可怜得很。周围兵士不忍心，便劝陆子羡放他们一马。毕竟都还只是些孩子，要怪也不应该怪到他们身上。

陆子羡没有说话，手持长剑，慢慢走到那些孩子面前。

然后，手起刀落。

所有人都惊住了。陆子羡却面无表情，擦了擦剑上的血，道：“整队，准备反攻！”

士兵们乖乖听话，没有人再敢多说一句。他们赢下了这场战役，可大家却并不高兴。好些人在背后悄悄指责，说陆子羡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有好事的人，甚至给他起了个“阎罗王”的外号。

陆子羡对这一切充耳不闻。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独自在营帐里，身边是他随身携带的伤药。

在战场上，主将受伤是大忌，所以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受伤的消息。他取下沾满鲜血的战靴，撕开粘着皮肉的裤脚，熟练地给自己上药、包扎，然后重新穿上战靴。

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站起身，习惯性地向营帐外看去。透过微弱的火光，他发现不远处的空地上，有一个人头在挪动。他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凌厉，迅速提剑，悄无声息地朝那个人头靠近。

却发现竟是在独自换药的沈知锦。

她伤在手臂，伤口很深，几乎可以看见骨头。大概是着实有些疼，她头上渗出了薄汗，嘴里咬着绷带，小心地替自己上药、包扎。

陆子羡盯了她半晌，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换药？”

沈知锦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他，松了口气，又低下头继续包扎。“小伤而已，我不想让别人担心。”

陆子羡沉默了一下，很快就明白她口中的“别人”是谁。

沈知锦包好了伤口，见陆子羡还在，便往旁边挪了一挪，让出了一个位置。陆子羡顿了一顿，想起沈知凡的嘱托，还是坐了下来。

沈知锦的身旁放着好几片树皮，她将带血的绷带收拾好，随手拿起一片树皮，放进嘴里嚼了起来。

陆子羡不由得皱眉：“你吃的什么东西？”

“这个？”沈知锦拿起一片晃了晃：“这是柳树皮，能止痛。不过以前都是捣烂了敷在伤口上的，直接吃也不知道有没有用，死马当活马医吧。”

“军中有大夫，你可以找大夫治伤。”陆子羡道：“万一感染更加麻烦。”

沈知锦没有接话，瞥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手上的腿上扫过：“那你为什么不去？你看起来也不像小伤。”

陆子羡一顿：“你怎么发现的？”

“留点心就能发现了。”沈知锦道：“大概你自己都没注意，你走路的时候，会不自觉将力道放在另一条腿上。”

陆子羡没想到这个回答，愣了一下，开始飞速思索起来。如果真是这样，这就是他的一个漏洞，要是其他人也注意到，或者甚至被敌军知道……

“喏。”冷不丁地，一片柳树皮伸到了他眼前。陆子羡疑惑地转头，却见沈知锦正举着树皮，笑道：“试试吧，真能止痛。既然你我都有不能找大夫的理由，也算是同病相怜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陆子羡看着那截干干巴巴的树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啊。”沈知锦有些莫名其妙：“谁会不认识自己的主将？”

陆子羡默了默，道：“那你不怕我？”

沈知锦更奇怪了：“为什么要怕你？你要杀我吗？”

“…… 没有。”

“那你要因为我半夜在外面换药，砍我头吗？”

“……不至于。”

“那我怕你什么？”沈知锦疑惑道。

“我不会杀你。”陆子羡顿了一下：“但我会杀那些孩子。”

“哦，你是说这个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沈知锦叹了口气：“同情敌人就是伤害自己，虽然是孩子，可他们也是敌人。”

陆子羡有些意外，转头看她：“你不会觉得，我很残忍吗？”

“对敌人仁慈，才是对自己残忍。你是主将，你的同情心会毁了整个军队，你总不能拿大家的生命开玩笑吧。”沈知锦应道，仿佛这是什么理所应当的事情。

陆子羡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片刻之后，他突然伸手接过了那片树皮。

“……真难吃。”

“这是救命用的，又不是糖。”沈知锦白了他一眼，语气却带着笑：“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没那么疼了？”

“……本来也不疼。”

陆子羡说道，心里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分享东西给他吃。

尽管只是很难吃又没有效果的柳树皮。

沈知锦躺了下来，抬头看向漫天星光。“这里就是这点好，星星特别亮，比京城亮多了。”

陆子羡也抬起头。他听人说过，去世的人都会变成星星，如果真是这样，那这茫茫边境，确实应该漫天星光。

“你很喜欢许景彦？”不知为何，陆子羡突然问出了这一句话。顿了顿，他又道：“受人嘱托而已。”

沈知锦笑了一下。“他是唯一一个会帮我出头的人。”

“就因为这样？”

“就因为这样。”沈知锦转头看他，笑道：“喜欢这件事，本身也不需要什么理由吧？”

陆子羡没接话。他没喜欢过人，不知道喜欢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原因，才能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动心。所以这话他接不了。

“喂，你吃了我的柳树皮，也算欠我个人情。”沈知锦道：“那我拜托你一件事，行不行？”

陆子羡有些无语。这算什么，强买强卖？无理取闹？

可他还是轻点了下头。

沈知锦开心起来，道：“许景彦不会武功，哪天他要是出事，你又刚好在附近，能不能救他一把？”

陆子羡抿了抿唇。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心里有些不舒服，可又说不出为什么不舒服。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道：“他是监军，能力自不在我之下。”

“也是。”沈知锦道：“你们这些人，都是很厉害很厉害的，我跟着瞎操什么心呢？”

莫名地，陆子羡觉得她的情绪有些低落，语气甚至带了些许自嘲。他不会安慰人，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什么，便也只好沉默，只是仰头看着漫天星光。

“不早啦，我该回去了。”不知过了多久，沈知锦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当心你的腿啊，病友。”她打趣道，说罢便向营帐方向走去。

身后突然扔过来一样东西。她条件反射地接下，摊开手一看，发现是一瓶伤药。

“当心你的手。”

沈知锦笑了几声，道了句“多谢”，便大步走回了营帐。

那一晚，陆子羡独自坐在草地上，沉默地看了一晚上星光。

他本以为，他们之间的交集就到此为止了。那一晚的漫天星光，已经是他们之间的全部。

可他没想到，他会看见她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