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锦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自己房间里。她刚一睡醒,就感觉小腹传来一阵阵剧痛。
她叹了口气。果然干嚼柳树皮是没有用的,她本来就痛经,加上先前猛烈的颠簸,疼痛比之前有过之而不及。
若是以前的她,恐怕此时就要掉眼泪了。可她之前陪着许景彦,经历了太多颠沛流离的生活,如今竟然觉得这种程度的疼痛也能接受。
她苦笑,习惯真是很可怕的东西,总会在不经意间提醒你经历过什么。
她支撑着想要坐起来,不知牵扯到哪里,头顶猛然一阵剧痛。她伸手去摸,发现脑袋上竟然肿了一个硕大的包,大概是晕倒时不小心磕在了地上。
沈知锦无奈摇头。这叫什么,屋漏偏逢连夜雨,行船偏遇顶头风。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飘进一阵浓郁的药味。沈知锦抬眼看去,就见清规端着一碗药,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小姐,你醒了?”清规忙将药放在桌上,快步走过来扶她,见她脸色好了些,这才舒了口气,忍不住絮絮叨叨起来。
“小姐,您身体才好没多久,怎么好这样出去拼?您自个儿不心疼,老爷夫人可都心疼坏了!”
“您是不知道,少爷背您回来的时候,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把老爷夫人都给吓了一大跳。少爷结结实实挨了一顿骂,被老爷禁足了三天呢。”
“您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女儿家的身子骨金贵,要是留下点后遗症可怎么办?”
沈知锦倚着清规,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听着清规像老妈子一样操心,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好啦,我以后会当心的。但有些时候吧,明知不可为,但却必须得这么做。”
清规端来汤药,伺候沈知锦服下。她听见这话,有些担心道:“听少爷说,那严家并不是好惹的,梁子恐怕已经结下了。小姐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沈知锦笑道:“不过你说得对,有些事情是该未雨绸缪。清规,你帮我去找一个地方。”
说着,沈知锦从枕头下拿出一本书,指了指上面的书印:“去找找这家书坊在哪里,找到以后先不要声张,先来告诉我。”
清规有些狐疑地点了点头,虽然不明白沈知锦想做什么,却还是记下了她的吩咐。
“小姐醒了便好,这样后日的宴席小姐也能参加了。可小姐头上这包……”
“宴席?”沈知锦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什么宴席?”
“小姐忘了?老爷得了皇令,要去戍守宣城,本来前几日就要出发了。可老爷担心小姐,硬是拖到了现在,上面派了人来催,眼下是不能再耽搁了。老爷这一去又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所以夫人决定办场宴席,给老爷践行。”
沈知锦默然。她想起来了,前世就是在这一夜,她偷跑出城,追随着许景彦而去。
那时候爹娘都在忙着招待客人,没人注意到后院的她。她留了一封书信,简单收拾行囊,趁机悄悄翻出了墙。
本以为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分别,谁知竟成了他们各自人生的分水岭。离开前她曾回头看过一眼,从此之后,灯火通明的沈府只留在了她记忆里。
幸好她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不会再离开了。
“不过这次只邀请了陆家,是老爷的熟人,小姐不必太紧张。”
“陆家?”沈知锦愣了一愣。上一世她只顾着要在今夜出逃,倒没注意过宴席的客人是谁。
“是呀。听说陆家老爷新提任了知府,过不久也要离京了,老爷素来与陆家交好,就想着放在一起办。”
沈知锦点了点头。陆家与沈家的关系,还要从二十多年前的科举考试说起。
陆家老爷名陆常溪,与沈知锦的父亲沈沿方是同年参加考试的举人,不过沈沿方考的是武举,陆常溪考的是文举。
听说当年陆常溪在考试前紧张,整个人一直发抖,被刚巧路过的沈沿方注意到。沈沿方觉得这人胆子忒小,就分了他一口酒,让他借酒壮胆。
谁知陆常溪从未喝过酒,一口下去呛得脸都红了,整个人晕晕乎乎,还差点误了考试。沈沿方知道后不免有些自责,于是自告奋勇要护送陆常溪回家。可陆常溪却觉得,两个大男人黏黏糊糊也忒恶心,拒绝了沈沿方的好意。
一来二去,两人就这么认识了。他们一个文一个武,吵吵闹闹这么多年,倒成了很好的朋友。
后来陆常溪中了举人,娶了夫人赵熙怀,在京城里谋了个六品京官的位置。陆夫人据说身体有恙,成亲多年只得一个儿子,就是陆子羡。
因为父辈的这一层关系,陆子羡与沈知凡算得上朋友,但和沈知锦却几乎没什么交集。一来是男女有别,从小注意分寸;二来是沈知锦很早就奔许景彦而去,两人自然没有机会来往。所以对于陆子羡这个人,沈知锦大多是从沈知凡和许景彦口中了解的。
陆子羡……
想起沈知凡之前评价他的话,沈知锦皱了皱眉头。
沈知凡说他是文武双全的天之骄子,吊儿郎当立誓绝不为官;可许景彦告诉她的却并不是这样。
在许景彦口中,陆子羡是举国闻名的大将军,是杀人不眨眼的战场阎罗。他敏锐深沉,能在波云诡谲的朝堂搅弄风云;他聪明无双,能凭一己之力击退数十倍敌军。
可也是他,最后带领亲卫军起兵造反,将数十万无辜百姓斩于马下,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叛臣。
许景彦曾说,他一生很少佩服谁,却唯独佩服陆子羡。若不是他与陆子羡立场不同,只能成为政敌,他倒很希望能与此人结交。
同样一个人,为什么在不同人的口中,能有如此截然不同的评价?
唯一的区别……大概是,沈知凡认识的是少年陆子羡,而许景彦认识的是成年陆子羡。
想到这里,沈知锦忽然灵光一现。她好像确实听说过,陆家在陆常溪赴任后就出了事,但那时她已离京,对此事知之甚少。
“小姐,您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清规的话将沈知锦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没什么,在想后日宴席,需要准备些什么礼物。”沈知锦道。这虽然是随口找的理由,但她也确实想为这次宴席做些什么。
上一世她错过了,这一次既然有机会,她就要努力弥补过去的遗憾。沈知锦思考了半晌,让清规凑近了些,俯身在她耳边交代了些什么。
清规听完,先是面露惊讶,随后笑了起来:“小姐这份礼物别出心裁,大家肯定都会惊喜的,奴婢这就去准备。”说罢快步离开了。
沈知锦笑了笑。她知道爹娘从不要求她报答什么,唯一的愿望就是她能平安。但她却有些贪心,不止希望爹娘平平安安,还希望他们能快快乐乐、健健康康。
至于陆家……
沈知锦摇了摇头。人各有命,她虽然重生一次,却自问并没有拯救世界的愿景。只希望这一回陆家能有些察觉,早早做好准备吧。
*
严府。
首辅严用在书房,正在与其他大臣商量着什么,严归突然嚎叫着闯了进来。
“爹!沈家简直不是东西!他们那个女儿……”
“放肆!”严用愤怒地将拐杖在地上一跺,“没看见这里正在谈事情吗!滚出去!”
“谈事情又怎么了,这里是严府!我是您唯一的儿子!”严归气愤道:“天大的事情,能有您儿子被欺负大吗!”
“混账东西!”严用气得胡子发抖,抄起拐杖就要打。旁边的大臣一看情势不对,忙拦住严用道:“既然首辅家中有事,微臣不便叨扰,下次再来拜访。”说罢,急匆匆地逃开了。
“家门不幸啊!”严用摇着头,拐杖在地上直跺,“家门不幸!”
“老爷,您这话就说得不对了。”严夫人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归儿虽然学术不精,但也不是无理取闹的人,今日他如此气愤,想必是真受了什么委屈,您为什么不先听一听呢?”
“慈母多败儿!”严用斥责道:“就是你把他养成了这般娇纵的样子!”
“什么娇纵?爹,您知道今天您儿子经历了什么?”严归一屁股坐下,气鼓鼓道:“沈家那对兄妹联合起来使坏!今天要不是您儿子机灵,恐怕就要摔个狗啃泥了!而且您知道他们说什么?他们说您儿子是草包!草包!”
“这些人也忒坏心了!”严夫人生气道:“沈沿方一个莽夫,教出来的子女也这样上不得台面!”
“爹!”严归见严用不说话,趁机上前抓住他的手臂道:“他们表面上是笑话儿子,实际上是把您的脸面往地上踩啊!他们今天敢设计我,保不准明天就能设计您!这口气您能咽得下?”
“是啊老爷。”严夫人也应和道:“归儿再不像话,好歹也是严府的少爷,哪能被人这样笑话?我看他们沈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你们……你们……唉!”严用看着一唱一和的母子俩,长长叹了口气。
虽然严用是当今首辅,看起来呼风唤雨,可他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严归这个儿子。
严用年轻时忙于政事,在家里的时间少之又少,他夫人身体又不好,两人成亲多年无所出,差点成了周遭的笑话。严夫人不知逼了自己喝多少药,才终于有了严归这点血脉。
生产的时候,严夫人大出血,灌了足足十碗参汤下去,才终于咬着牙将严归生了下来。她拼死拼活才得这一个儿子,所以自然宝贝得很。
严夫人对严归百依百顺,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里怕掉了。这样溺爱的结果,就是严归成了只会倚仗人势的绣花枕头稻草包。
严用曾想过好好管教这个儿子,可每当这个时候,严夫人就哭哭啼啼扑了上来,叙述当年她生严归有多么不容易。严用不胜其烦,又不能反驳,只好由着他们去了。
次数多了,严用的想法也变了。他觉得自己好歹是首辅,即便退居二线,权势还是在的,保障儿子正常生活总没问题。这样想着,他也就对这个儿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爹!”严归观察着严用的脸色,乖巧地替他拍着背顺气:“您别生气,我这也是为了严家着想不是?再怎么说,咱们也是至亲的一家人呐!”
一家人。
严用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管谁对谁错,严归终究是他儿子,他也只有这一个儿子。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被欺负却什么都不做吧?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他看了严归半晌,这才缓缓开口:“你说欺负你的是谁?”
“沈家那对兄妹!”严归见严用松口,立马接话道:“沈知凡,沈知锦两兄妹!”
严用想了一会儿,点点头:“知道了,你下去吧。这段时间,切记不要再惹是生非。”
“知道了爹!”严归见严用同意,脸上立刻笑飞,蹦跳着跑了出去:“就知道爹是明事理的!”
严夫人也喜上眉梢,端着汤碗道:“老爷辛苦,妾身再给您续点汤水。”说罢,也轻快地走了出去。
剩下严用独自呆在书房,咂摸了很久。半晌,他才叹息道:“可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