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古庙一片狼藉。
黑漆漆的泥沙将庙四周甩得肮脏黏腻,完全看不出本来模样。一排排茅草搭建的平房早已坍塌,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掩埋了曾经生活过的气息。
陆子羡和周南安踩在湿滑的泥地上,每踩一脚就凹下去一个深深脚印。青苔混着湿泥沾满鞋面,像无数双沉默的手,要将他们拉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周南安环顾了一圈四周,又看了看自己一塌糊涂的鞋子,叹气道:“这地方都这样了,还能找到什么东西啊?”
陆子羡没有接话,径直走向古庙中央。如果他没记错,之前第一次上山,韩不故就是在这里,让大家祭拜他故去的母亲。
原本祭台的位置早已泥泞不堪,但仔细辨认,还是能依稀看出曾经的陈设。陆子羡拿出长剑,轻轻撇去表面的湿泥,然后伸手一捞,捞出了那件用于祭拜的衣服。
他将衣服展开,视线扫过的时候,眉心猛然一跳。
这是一件青蓝色紧窄短衣,中间绣有猛禽纹样,袖子十分宽大,看起来十分粗旷。
最关键的是,这短衣与他们形制不同,右边的衣襟向左掩覆——是一件左衽。
韩不故的母亲是胡人?
陆子羡将衣服放在一旁,重新看向那座祭台。
这祭台造型简单,原料就地取材,将周边老树树干削平,铺在地上做底,上面用青砖搭建,再用茅草作为引燃物搭建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
他绕着祭台转了一圈,目光落在祭台四周的泥泞上。这里是山顶,按理是土层最稀薄的地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泥土?
陆子羡正在思索,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哎呀!摔死我了!”周南安不知绊倒了什么,一屁股摔在地上,浑身上下顿时变得泥泞不堪。他甩了甩手中的泥,心里很有些郁闷,愤愤不平踹了那东西一脚。
“骨碌碌”一声,一个半圆柱状的东西滚了出来,因为沾满了湿泥,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周南安嫌弃地起身,正要骂骂咧咧,目光瞥到那截物件时,忽然停了一下。
他眉头一皱,随后从旁边扯了把树叶,往那物件上擦了一下。只这一下,他的脸色立刻变了——
“陆子羡!你快来看!”
陆子羡正在研究祭台,闻声立刻赶了过来,待看清那截物件时,他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和周南安对视一眼,后者脸色凝重,默默点了点头。
这是一截骨头。
准确地说,是一截人骨。
换句话说,这座山顶,埋了人的尸骨。
“这是……哪里来的……”周南安看向陆子羡,略显不安地问道。
陆子羡没有回答,但他们对这个答案都心知肚明。
山上多坟,暴雨冲毁坟墓,是有可能将白骨冲出来的。
但前提是,得有坟。
陆子羡环顾四周,最后将目光落在祭台的位置。
这里是山顶,不会有人把坟建在这个地方。其它位置已经被暴雨冲刷过一遍,眼下唯一有可能藏有坟墓的——
就只有这座祭台了。
陆子羡重新走回祭台,略一观察,然后猛然抬手,掀开那块平铺在底下的木板——果不其然,底下藏了一个硕大的坑。
掀起的木板扬起很大灰尘,像是被封尘了很久的秘密,猝不及防被揭露开来。
陆子羡挥了挥手,待灰尘散去,看向那座深坑,眼神瞬间复杂起来。
跟过来的周南安往坑里望了一眼,只这一眼,他整个人就僵在了原地。
坑里密密麻麻,堆叠着无数人骨。
这些人骨全都没有头,一具具垒在一起,形成了一座诡异的小山。里面最小的一具,尚且还没有手臂长——
明显是婴儿的骨头。
陆子羡脸上是难以言说的严肃和凛冽。
他预料到山顶会有坟墓,却没料到是这样大的尸坑。他预料到这里会埋有尸骨,却没料到……其中竟还有婴儿。
莫名地,他的脑海中蹦出了一个词——
杀降。
周南安的脸色也很难看。他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心中难以言说的愤怒和酸楚,俯身慢慢向坑中爬去。
他虽然是个治病救人的大夫,却也懂仵作验尸的方法。眼下,这里只有他能弄清楚这些尸骨的来源,也只有他,能弄清楚这些人的死因。
周南安慢慢爬下了坑,可尽管他有心里准备,在真正近距离看到这些骨头的时候,还是被震惊到了。
纵使他行医这么多年,却也没有一次见过这样多的尸骨,尤其是……里面还有不少,是婴儿的骨头。
他努力克制住微微颤抖的指尖,开始一具具仔细检查起来。可他检查得越多 ,脸色就越发难看。到最后,他再也抑制不住,扶着坑壁大口喘息,整个人都在发抖。
“这些人……”周南安哑着嗓音,艰难道:“全是女人和孩子。最小的一个……应该还不满一月。”
陆子羡没有接话。他知道,周南安的话还没有说完。
“从骨头上的痕迹来看,他们都是因……头颅被砍而死,但伤口形状各异,应该是不同人所为。”周南安一字一顿,仿佛几句话的功夫,就费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从骨骼形状来看,这些人骨架偏大,不像汉人骨骼,更像……更像……”
“......胡人。”
陆子羡定定地站在原地。
祭台上的衣服是胡人。祭台下的尸骨是胡人。
所以韩不故一定曾经去过,或者本身就拥有胡人血统。
韩不故是李延的兵。
李延驻守大同,目的是镇压北戎,保护通商。
而他所知道的,如今最庞大的胡人群体。
就是北戎。
胡人。北戎。李延。
零零散散的线索串在一起,仿佛一块又一块拼图,渐渐要拼出故事的本来模样。
陆子羡静静站在原地,这些拼图在他脑海里一一划过,却全都消失不见。到最后,他脑海里回荡的,只剩下一句话:
“你跟你爹很像。”
这是韩不故在被抓前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韩不故见过他父亲。
曾经身在登州的韩不故,见过曾经身在登州的,他的父亲。
陆子羡抬头,刺眼的阳光直射大地,冲散了原本乌云密布的天空。
乌云终于散了。
他终于。
终于知道了真相。
他爹是被冤枉的。什么贪功冒进,什么挑拨矛盾,什么影响边境,都只是那群人找的借口而已。真正的原因,恐怕是他爹发现了他们不可告人的秘密,发现了——
李延杀害北戎妇孺,谎报军情,冒领功劳的事实。
为什么这些尸骨全都没有头。
因为军中有令,士兵用头颅计数。每一颗头颅,代表杀掉的一个人,也代表一个战绩。
为什么伤口形状各异。
因为士兵所持武器不同,功夫也有高低。用刀、用剑、用匕首砍下的头,伤口当然不一样。
为什么这些尸骨全是女人。
因为北戎男子全员皆兵,家中只有女子看家。砍下一个女子的脑袋,自然比砍下一个士兵的脑袋,要容易得多。
为什么尸骨里还有孩子。
因为斩草要除根,李延不会留着隐患和祸害,给自己埋下不安定的种子。
陆子羡站在原地,半晌之后,缓缓开口道:“这些人,是什么时候死的?”
周南安抬头看他,顿了一顿,才道:“尸骨被人为腐化过,所以辨认不出具体时间。但从伤口的痕迹来看,应该……半年左右。”
半年。
那是他父亲出事的时候。
是皇室一夜诞下两名皇子,举国皆欢的时候。
是李延大败戎狄,捷报传回京城的时候;是圣上龙颜大悦,以“双喜临门”为由,大赦天下的时候。
也是他扶着母亲,迎着众人指指点点的目光,一步一步从牢中走出的时候。
可笑啊,真可笑啊。
大败戎狄是假的。
军功战绩是假的。
双喜临门是假的。
唯有他父亲的发现是真的。
可他父亲却死了。
唯一一个发现了真相,说出了实情的人死了。剩下那些满口谎言,欺上瞒下的人活着。
还领了功,封了官,得了荣誉,活得有滋有味。
凭什么?为什么?
这是什么道理?这是什么缘由?
这是什么黑白颠倒、是非不分、善恶无报的世道!
陆子羡突然笑了。
若非强权凌驾法,何以平衡天平秤。
这样不公的世道,没有存在的意义。这样不公的朝政,没有延续的价值。这样不公的强权,没有活着的理由。
他仰起头,白色的线条散成七彩的光,一圈一圈在他眼中打转,像是在平静湖心投下的石子,扬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脑海里忽然冒出很多碎片。一句一句,皆是父亲殷切的嘱托——
“这次去登州,山高路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这么多年,我从没离开你娘这么久,你娘如果有不适应,你要多照顾她。”
“为官为政,本就应当为民请命。有机会为百姓出力,又有什么退缩的理由呢?”
他突然明白了父亲当时的心境,明白了父亲为什么执意要去登州。
他笑了起来,像个赤忱的孩子那样,终于释然地笑了起来。
然后直挺挺倒了下去。
满目凄凉的山上,只留下周南安震惊又焦急的惊呼:
“陆子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