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锦感觉自己睡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再醒来的时候,睁眼看见陌生的天花板,她呆呆地愣了很久,才慢慢想起之前发生了什么。
她转头看向窗外。
太阳已经升了起来,窗外阳光明媚,亮堂堂的光线驱散了乌云和阴霾。
最重要的是,雨已经停了。
雨停了,天晴了,他们成功了。
沈知锦舒了口气,想试着活动一下身体,可这副身体却像散了架一样,一动就到处痛,让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可终于醒了!”周南安像个小老太太似的,迈着小碎步急急走了过来:“你瞎动啥呢,赶紧躺好!”
沈知锦愣了一下,目光渐渐聚焦,这才看清眼前来人。只见他身上胡乱套着一件粗衣,眼底堆满青黑,胡子都快长到了鬓角,整个人又黑又瘦。
要不是听得出他的声音,沈知锦怎么也不可能相信,眼前这个邋里邋遢的男人,就是曾经白衣飘飘、气度不凡的周南安。
周南安快步走来,掀开她一小角被褥,仔细检查着什么。她反应有些迟钝,顺着动作慢慢看去,才发现自己手臂上覆满了药膏,指尖还扎着细细的银针。
“还好还好,银针没掉。”周南安说着,将银针拔下,问道:“试试,手指能动吗?”
沈知锦努力尝试了一下,虽然有些僵硬,但手指还算有直觉。她点点头,便听见周南安长长松了口气,又小碎步走了回去。
沈知锦的目光跟随过去,看到屋角正汩汩熬着药,小桌上还摆着糕点和茶水。周南安一手拿着扇子,一手关注着药炉,专心致志地在替她煎药。
她抿了抿唇,开口想说“谢谢”,可一张嘴却发现自己哑得厉害,完全说不出话来。她叹了口气,只得苦笑了一下,愣愣地看着冒着烟的药炉。
周南安看也没看她,悠悠道:“你别说话了,在水里泡一天一夜,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沈知锦垂下头,想了想又看向周南安,目光有些急切。
周南安扫了她一眼,道:“你要问许景彦的话,他还活着,在隔壁,不过腿伤得很厉害,触发了旧疾,所以暂时动不了。”说着,他冷嗤了一声:“都是自己作的,要不是一个劲想往你那里爬,也不至于搞成这样。”
沈知锦一怔。记忆里许景彦的腿似乎确实受过伤,可她好像想不起原因了。新伤加上旧疾,又被冰冷肮脏的潮水泡了这么久,想也知道情况不容乐观。
沈知锦叹了口气,又焦急地看向周南安。
“你想问其他人啊。”周南安叹了口气,瞥了她一眼,道:“其他人都活下来了,除了一个被压在石块底下的。”
沈知锦猛然一颤。
周南安却不说话了。
他将扇子放在桌上,倒出药炉里的汤药,放在桌上晾凉,然后坐在桌边,出神地看着碗里升起的热气。
“他被压太久了,五脏六腑都……”周南安的声音低了下来,垂下眼道:“对不起,是我太差了。”
沈知锦闭上眼,一滴眼泪滚落下来。
其实昨天晚上,他就已经很难受了吧。可他什么都没说,还跟大家打趣逗乐,聊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期盼。
“他是带着笑容的。”周南安顿了顿,定定道:“他是个英雄。”
沈知锦没有接话,眼泪扑簌簌落下。
是,他是个英雄。只是好遗憾,他终究没能带白面馍馍回家。
“你别哭,你不能哭。”周南安急忙道:“你知道吗,你……”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鸟啼,打断了两人对话。周南安顿了顿,转移话题道:“许景彦说,他在岸边找到了一块骨头,是不是?”
沈知锦闭着眼,缓了好一阵,才慢慢点了点头,从怀里拿出那块人骨递了过去。
周南安接过,仔细检查了一下,点头道:“这个交给我,你好好休息。药已经好了,等凉一些记得喝。”说着,又检查了她手上的膏药,这才慢慢退了出去。
他拿着骨头,快步走到屋角,这才对着树下的人道:“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讲?”
“你要讲什么?”陆子羡脸色微冷道。
“她在水里泡了一天一夜,身体都泡坏了,以后可能都无法有自己的孩子了。”
“然后呢?”陆子羡冷冷道:“告诉她,然后呢?”
“她是个姑娘,生儿育女是最要紧的事,她得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好好配合调养才是,不然以后可怎么办…….”周南安絮絮叨叨,陆子羡却打断他道:
“谁说生儿育女是最要紧的事?”
周南安一愣,道:“你莫不是糊涂了?她可是个姑娘家!总归是要嫁人的!”
“那又如何?”陆子羡皱眉:“就算嫁了人,首先最重要的也是她自己。”
周南安愣愣地看着他,像是在听什么天方夜谭:“你这说的什么话……一个女人不能生孩子,那她会被别人笑话的呀!”
“她为了救人做出如此贡献,按理应当论功行赏才是,为何要笑话?”
周南安似懂非懂,直觉告诉他这话哪里不对,可细想又不知道哪里不对。
是啊,要是换成个男子,为了救人落下病根,朝廷还不知怎样奖赏呢。可换了女子就要被冷嘲热讽,这算个什么道理!
可反过来讲,一个女子为了救人泡坏身子,落下终身不能生育的病根,谁又会真的打心底里夸奖她?最多只会在当时觉得可惜、觉得同情,等时间久了,各种闲言碎语就会甚嚣尘上。
这是什么奇怪的矛盾!
周南安想了一会儿,觉得晕乎乎想不明白,便决定将问题最简单化,道:“我是个大夫,有让病人知道自己病情的权力。这总没错吧?”
陆子羡默了一下,道:“没错。不过,你可以选择换个时间告诉她。发生了这么多事,任谁都需要时间慢慢消化。”
周南安这下是彻底没话讲了,索性将这话题抛在脑后,道:“不说这个了,她现在很难过,你不进去看看她?”
陆子羡沉默了一下,摇头道:“她不喜欢别人看到她的眼泪。”
“你可是跑死了三匹马才回来的呀!不吃不喝足足三天!”周南安不平道:“还把手磨出这么大个口子,我看到的时候都吓一跳!你真的不准备告诉她?”
“嗯。”陆子羡应得很淡:“这和他们做的事情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周南安听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你啊,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是个死脑筋。明明那么聪明的人,为什么在这些方面,就不肯多花些心思呢?你看隔壁许景彦,付出的那些都明明白白让人知道。”
“我一向不喜欢投机取巧。”
“行行行,说不过你。”周南安叹道:“对了,你看看这个。”说着,将沈知锦交给他的骨头递了过去。陆子羡接过,眉头一皱:“人骨?”
“嗯。”周南安道:“许景彦在堤坝边上发现,然后给沈知锦的。他说当时看到了好几块,但来不及捡。我猜,是这几天暴雨,从什么地方冲刷下来的。”
“山上多坟,被雨冲出来也正常。”
“你看这里。”周南安指着骨头上一处细小的痕迹:“这个,我要是没看错,应当是被刀砍过的痕迹。”
“刀?”陆子羡的脸色凝重起来。
“嗯,估计许景彦也是看到了这个,所以才觉得奇怪。淳县这地方奇奇怪怪的,多留个心眼也没什么不好。对了,听说你见到韩不故了?”
陆子羡盯着手中那截人骨,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他才应道:“他如今在刑部大牢。”
“到底是没跑掉啊。”周南安叹了口气:“可惜,其实我觉得他还挺有本事的。”
“他确实很有本事。”陆子羡将那块人骨收好,交还给周南安:“你猜,他以前是什么身份?”
“……啊?”
“他以前,是李延手下的兵。”
周南安张大了嘴巴,一脸的不可思议。半晌,他才惊呼道:“李延!那他是严家那边的人!”
“这倒未必。”陆子羡道:“他是李延手下的旧尉,替李延押运物料到淳县,不知为何就留在了这里。官方记录里他已经死了,谁知道摇身一变,竟成了青蓝教的教主。”
“这么稀奇啊,有兵不当去当匪?”周南安意外道:“照这么说,李延一直不知道他在这里?”
“应该是。李思向来自视甚高,从来不愿亲自接待押运的小兵,应当也不会关注一个旧尉。他以前也不叫韩不故,而叫韩欢。”
“韩欢啊。”周南安道:“不故不故,看来是想和过去一刀两断,看来这人身上有不少故事啊。可他现在被关进刑部大牢了,我们也见不到他,咋办?”
陆子羡抬头,看向远处巍峨的青山,耳边又回想起韩不故叮嘱他的那句话——“有时间的话,去山上帮我祭拜一下母亲。”
他那时的神情和语气,明显别有所指。
陆子羡顿了一顿,道:“去古庙,那里想必会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