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时平是被一众小厮押回姜府的。
那些小厮都是严归身边的人,把严归的作派学了个十成十。他们有意押着姜时平在街区绕了一圈,任由众人看他的笑话,最后将他扔在姜府门口,还啐了几口唾沫,这才扬长而去。
姜时平头发散乱,一向整洁的官袍早已凌乱不堪,手上一道白一道红,都是被小厮暗中用力掐出来的印子。
他撑着姜府门口的石狮子,喘了好大几口气,这才勉强站起来。周围人指指点点,他却当听不见似的,努力挺直腰板,整了整头发和衣服,敲响了姜府大门。
管家一开门,看见他这个样子,吓得整个人都愣了。姜世平没搭理他,大步走向姜雨闲的院子,一把将她从凳子上拽起,冷声道:“你跟严归什么关系?”
姜雨闲被吓了一跳,听见“严归”二字,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
“你跟严归什么关系!”姜时平大声质问道,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意。姜雨闲颤抖了一下,支吾着说不出话,眼泪却扑簌簌落了下来。
姜时平见状,痛苦地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他松开手,姜雨闲整个人立时瘫软在地,低头呜咽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姜时平低头看着姜雨闲,缓缓开口道:“我一向自诩家风严谨,不料独女却作出如此不知廉耻之事。闲儿,你既已在严归那里失了名声,按理便当从此侍奉左右,但严归乃大奸大恶之臣,姜家绝不与他们同流合污。”
姜时平深吸一口气,嘴唇翕动,良久之后才艰难吐出几个字:“既如此,你便自裁以明志吧。”
轰一声,姜雨闲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自裁!
她的亲生爹爹,她唯一的亲人,她豁出脸面去救的人,让她自裁!
姜雨闲不可思议地看着姜时平:“爹,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闲儿,莫怪爹心狠。如今外界流言斐斐,这是……对你最好的选择。”
“什么最好的选择!”姜雨闲颤抖着声音反问道:“爹,难道在你眼里,我一条命,还比不上那些流言蜚语吗?”
姜时平眼神冰冷,透着浓浓悲伤和失望:“早知如此,你又何必当初。”
”何必当初?”姜雨闲自嘲地笑了起来,眼泪却哗啦啦落下:“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找严归?还不是因为你!还不是为了救你!”
姜时平浑身一震。
“你以为你坐牢以后,谁还在乎你的死活吗?严家要你死,朝廷要你死,连那些自诩正义的读书人也想要你死!因为只有你死了,他们才能高举大旗!才能证明自己的清高!所有人都见死不救,所有人都巴不得你死,你明白吗!”
姜雨闲满脸是泪,失望又伤心地望着姜时平。姜时平脸色发白,道:“可即便如此,你也不需要……”
“不需要什么?不需要求严归吗?”姜雨闲冷笑道:“那不然我去求谁?去求你妹妹?求陆子羡?还是求你那个好侄女,从始至终没为你说过一句话的沈知锦?”
姜时平脸色惨白,姜雨闲却犹不肯停下。话既已说到此处,她索性全都摊开了讲:“爹,难道你没发现,一切问题的根源都是你吗?”
“你信任的朝廷,信任过你吗?你信奉的正义,接纳过你吗?你以为你正直、清高、问心无愧,可结果呢?没钱没势的是你,被人踩在脚底的是你,如今连我都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被人指指点点!你让我自裁,可是你,反思过自己吗?”
姜时平脸色惨白,整个人都颤了颤。他从未想过,自己在女儿心中,竟是这样的形象。
可是女儿说得有错吗?他自以为的正直,以为的使命,以为的仗义执言,竟成了伤害女儿的罪魁祸首。
他有什么脸面要求女儿自裁?明明他才是罪魁祸首!
姜时平突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坚守的信仰,竟是如此毫无意义,竟是如此的令人发笑。
也对,也许一直以来,在别人眼中,他就是个笑话。就像今天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崩塌了,像沙子垒成的城堡,彻底崩塌了。
他没再说什么,浑浑噩噩走了出去。留下姜雨闲跪在原地,捂着脸泣不成声。
院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姜雨闲独自瘫坐着,不知过了多久,眼泪才慢慢止住。情绪平复下来以后,她回想自己刚才说的话,渐渐觉得有些懊悔。
想到刚才她爹惨白的脸色,微微颤抖的指尖,姜雨闲感觉有些心酸。血浓于水,纵使她爹有万般不是,却也是对她有养育之恩的亲人。她那样指责他,将一切责任都推到他身上,似乎有些过分了。
也许自己好好说,好好地将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他,他会改变主意呢?
她倒了杯茶水,在姜时平的房间外踌躇了许久,终于敲响了房门。可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
姜雨闲心头忽然涌上不详的预感。她又敲了一遍房门,等不到回应后,直接将房门推了开来。
“啪”一声,手中的茶杯碎裂在地,姜雨闲整个人剧烈地颤抖,张大嘴想喊人,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管家听见动静,跑过来扶住姜雨闲。他往房间里看了一眼,霎时瞳孔放大,整个人僵在原地。片刻之后,他才终于回过神来,大声喊道:
“快来人啊!老爷上吊了!”
*
沈知锦赶到的时候,姜府门外已经围了很多人。
院中间铺着一张草席,上面潦草地躺着一个人,盖着一张薄薄的白布。沈知锦愣愣地盯着边角露出的官袍,感觉浑身血液都凝固住了。
那是姜时平的官袍。
对这个伯父,沈知锦接触得其实并不多。记忆里他很少跟大家来往,每次出现也总是板着脸,一副严肃的样子。沈知锦从小就有点怕他,连一向调皮捣蛋的沈知凡,在他面前也不敢造次。
印象里,姜时平总是穿着这身官袍,永远打理得一尘不染、笔直硬挺。就好像他这一辈子,永远没有为谁弯下过脊梁。
可如今他就这样躺在地上。官袍皱皱巴巴,沾满了泥土灰尘,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替他捋平。
沈知锦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死了,死得这样潦草、这样简单。若是他泉下有知,会后悔吗?会遗憾吗?会不平吗?
不知道为什么,沈知锦突然想起了陆常溪。那样意气风发、那样清正廉洁的人,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也是这样潦草、这样简单、这样糊涂吗?
他会不会想到临行前的诺言,后悔自己不该趟这一趟浑水?会不会满是愧疚,遗憾自己最终要失信于妻儿?
周围人聚得越来越多,沈知锦站在人群里,不断听见指指点点的声音传入耳朵:
“我看到他被一群人押着回来,估计是犯了什么事儿。”
“真的假的,我以前还觉得他是个清官呢,也会犯事儿?”
“现在哪儿还有什么清官?要我说都是狗咬狗,报应啊。”
“人都死了,少说两句吧,积点德。”
沈知锦垂下头,心里像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堵着。
姜时平是好官,陆常溪也是好官。可为什么最后承担一切的,也是他们这些好官?
不,这样太不公平了。绝不能让姜时平死后还被泼一身污名。
沈知锦捏紧拳头,正要大声说些什么,突然有人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她被惊了一跳,转头一看,来人竟又是许景彦。
“我知道姜时平为什么会出事。跟我来。”许景彦飞快地在她耳边说了这一句,随后松开了她,快步离开了人群。
沈知锦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跟上去。若她没记错,严归是让许景彦送姜时平回府的,许景彦很有可能知道真相。
她必须弄清楚,姜时平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将他逼到这个地步。
许景彦步履匆匆,很快就拐进了一条小道。他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人跟着,这才快速说道:“这件事你千万别插手,千万别让严归抓到把柄。”
沈知锦皱眉,敏锐地听出了话外之音:“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是严归做的?”
许景彦点头道:“是。严归故意断了姜家的俸禄,故意激怒姜时平,目的就是让你自乱阵脚,他好找机会拿捏你。”
“可他为什么要拿姜家下手?”沈知锦质问道,语气里是难以掩饰的忿懑和难受:“我与姜家来往又不深,他害姜时平做什么?”
“因为姜时平是你母亲的亲哥哥,是你们沈家在京中唯一的亲戚,更何况姜时平曾经写过那样一封有争议的奏折,最适合拿来大做文章。”许景彦看着她,有些心疼道:“我知道你难受,可严归这样做,就是为了让你自责、让你难受、让你露出破绽。你千万千万,不能插手这件事。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过?”
“是。你只能这样,也必须这样。”
”所以。”沈知锦盯着许景彦,一字一句道:“你早就知道了?”
“……”许景彦抿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目光却默默移向了别处。
“呵。”沈知锦笑了一声,感觉胸口一阵阵发酸,憋闷得令人难受。她深吸一口气,冷冷看着许景彦道:“谢谢你的忠告,但我不是你,我也不可能做到像你一样。”
说罢,转身就要走。许景彦急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要干什么?”
“不管你的事!”沈知锦一把甩开他:“你放心,不管我做什么,都与你无关,都不会影响你的前程!”
“沈知锦!”
许景彦想拦住她,却再次被她甩开。沈知锦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头也不回地向姜府走去。
许景彦愣在原地。他分明看到,沈知锦刚才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厌恶、鄙夷、嫌弃,以及……厌烦。
许景彦感觉浑身血液都凉了。
他的锦儿……讨厌他。
许景彦闭上眼睛,指尖微微发颤。他眼前又浮现出上一世沈知锦倒在血泊里的样子,浮现出沈知锦失去生机的眼神和冰凉的身躯。
“对不起。”
许景彦在心里默默说道,随后突然飞身上前,对准沈知锦的后颈就是一个手刀。
沈知锦没有防备,错愕地看了他一眼,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我不会再让你出事了。”
许景彦低声道,随后抱起她的身躯,头也不回地向另一个方向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