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两声,青铺的门洞里探出一个木匣。
一个黑衣人取过东西,立刻转身离开,待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才借着月光将信纸打开。只见信纸飘着一抹幽香,赫然写着三个大字:
晚月楼。
黑衣人扫视一圈,确认四下无人后,一把将身上的黑色罩衫扯下,露出一身干练的短打劲装。
“这下像样多了。”沈知锦将腰带束紧,满意地点点头。
她对陆家了解不深,对陆常溪之事更是知之甚少,就算有心救人也不知该如何下手。于是她故技重施,来黑巷碰碰运气。没想到黑巷消息灵通,果然给她指了个方向。
晚月楼是京中著名赌坊,白天关门休憩,晚上则灯火通明。沈知锦抬头看了看夜色,觉得时间差不多刚好,于是决定立刻动身。但晚月楼人多眼杂,一身黑衣难免惹人起疑,这才选择换身装束。
她利落地将信纸和罩衫丢掉,将头发高高束起,这才动身出发。
晚月楼在京城正南,此时华灯璀璨,正是热闹的时候。沈知锦刚一踏进门,就被眼前的场景震住了。
楼体通身金碧辉煌,极尽奢华之能事。墙面全部镀了金粉,地板闪着金光,连楼梯扶手都是金灿灿的。四周挂满了五光十色的珠宝串子,随着人走动轻轻晃荡,发出璀璨又迷离的光芒。
这些珠宝离人很近,仿佛只要一伸手就能据为己有。可当你真的伸手去够,才会发现,它们永远离你一步之遥。
这样若即若离的距离,勾得人心里发痒。
沈知锦忍不住暗自感叹。这样的环境,难怪很多人把持不住。
这晚月楼共有三层,第一层是斗赌的主场。场子里摆了十来张方桌,上头摆着牌九、骰子、双陆之类的玩意,还有一叠叠厚厚的筹码。
不过此时,这些桌子暂时没人玩,所有赌客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场子的正中央——
这里正在进行一场殊死对决。
只见中央一张黑漆杉木大圆桌,正中站着赌师,两头各自站着一名斗客。赌师一个手势,两名斗客就将手中的笼子放下,引出各自养的文虫。
斗蛐蛐?沈知锦眉毛一挑,来了兴致。
之前在军营,经常有士兵斗蛐蛐玩,她闲得无聊也会去看。刚开始看不懂,但时间久了也能咂摸出些许趣味,有时甚至自己也上手玩两把。
不过她从没见京城里的人玩过,这回倒是能开开眼界了。
两名斗客分别将蛐蛐引出,移入一只斗罐,斗罐中间挡着一道木匣,将两只蛐蛐隔开。周围看客观察蛐蛐品相,开始下起赌注,赌桌上很快就堆满了各色金银珠宝。
赌师见时机成熟,抬手将木匣挑开,两只蛐蛐立刻扑向对方。
不多时,其中一只蛐蛐就被咬得遍体鳞伤,绕罐而逃。得胜的那只高高翘起前翅,得意地长鸣起来。
“李公子胜!”赌师立刻宣布了结果,转身向其中一名斗客道:“李七公子今日连胜六场,当真是势不可挡啊!”
“运气而已,运气而已。”名叫李七的男人将蛐蛐收回笼中,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
周围看客骚动起来,一半人兴奋地拿钱,另一半人则唉声叹气。
趁没人注意,赌师迅速拿出一个荷包,塞进李七袖子里,低声道:“李公子财运亨通,还望日后在李公公面前,能多美言几句。”
“哎呀你真是。”李七嘴上推辞,却根本没有将荷包拿出来的意思:“好说,好说。”
两人特意避开了旁人视线,动作快且熟练,却还是没逃过沈知锦的眼睛。
李公公?
她咂摸了一会儿,很快明白了黑巷让她来这儿的用意。
若她没记错,宫中司礼监掌印太监,便叫李公公。
这李公公是皇上眼前的红人,在宫中素有“内相”之称,听说此人不仅权势滔天,而且甚是爱财。晚月楼能在京中有如此地位,背后少不了有他助力。
她以前就听坊间传闻,宫里有些小太监会趁着出宫采买的机会,偷偷溜出来赌钱。明面上是赌钱,实际上不管输赢,最后钱都进了李公公口袋。
沈知锦低头思索了一阵,心中很快有了主意。
不管什么样的人,只要有软肋,那就好办了。
她快步走到晚月楼外,很快就在不远处找到卖蛐蛐儿的小贩。她挑挑拣拣选了一只,小心地在斗笼里放好,又快步走了回去。
此时李七正在桌前,用牛筋草逗弄着自己的蛐蛐。周围虽聚了不少看客,对面的位置却始终空着。皆因今日李七已连赢六场,白花花的银子都进了对方口袋,任谁还敢来应战?
赌师怕冷了场,站在桌前大声吆喝道:“各位相公!李公子说了,凡是今夜前来应战之人,一律皆有让头!只要有人能咬伤他的金翅大将军,哪怕只是蹭掉了点皮,也都算李公子输!哪怕最后阁下的宝虫战死,李公子也绝不食言!”
众人开始议论起来,可却仍然没有人站出来。
赌师跑到李七面前,不知说了些什么,随后又大声喊道:“李公子加码!只要有人能咬伤他的金翅大将军,就能拿到五百两采头!”
众赌客齐声吼了起来,一时声如洪雷。赌师趁机撺掇道:“哪位壮士前来应战!”
众人顿时鸦雀无声。大家都是看着李七连赢六场的,谁肯白白上这个当?五百两银子虽然多,但比起培养一只蛐蛐所花的心思,那还是差了不少的。
赌师见没人应对,朝李七看了一眼,一咬牙继续加码:
“一千两!”
无人搭理。
“一千五百两!”
人群骚动起来。
“两千两!”
众赌客骚乱起来。有人眼冒精光,盯着李七直咽口水;有人摩拳擦掌,试探地挑逗着自家宝虫;还有人犹犹豫豫,不停看着别人的反应。
来这儿本就是为了钱,哪有人看着白花花银子不心动的?可李七的金翅大将军到底声名在外,若是自家宝虫咬不住对方,反而被咬死咬伤,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大家都想赚这笔钱,可又都想让别人先去趟趟水,因此一时间竟没人愿意打头阵。
赌师见这些人迟疑不决,心里很是泄气。他瞟了一眼李七的脸色,正想说些场面话挽回颜面,却突然看到人缝里钻出个瘦小的身影。
“喂,你刚刚是不是说,赢了就有两千两?”
赌师抬眼看去,只见说话这人身型瘦削,脸上稚气未脱,显然是个尚未出阁的小姑娘。他心里刚燃起的希望又灭了下去,摆摆手道:“小孩子别来捣乱,再多钱也跟你没关系。”
“谁说没关系?”沈知锦一脚踩上圆凳,将手中的斗笼“啪”地往桌上一放:“我要应战。”
赌师不可置信地打量了她一眼:“你刚说什么?”
“我-要-应-战。”沈知锦从怀中掏出个首饰盒,笑盈盈地递给他:“我知道你们这儿的规矩,我就用这个下赌。”
赌师打开一看,目光瞬间变了。首饰盒里分别躺着一只碧玉手镯、一枚蓝玉发簪和一副耳环,那镯子通体透亮,发簪雕刻精细,耳环更是如水滴般娇俏。
就算他再不懂女人家的物事,也能看出这几件首饰价值不菲。他将首饰盒向众人展示一圈,在场众人无不惊讶,纷纷议论起这小姑娘的来头。
“怎样?”沈知锦扬起下巴:“可以开始了吗?”
赌师看向李七,见李七点头示意,忙将斗罐移出:“两位若是准备好,咱们即刻开始!”
沈知锦点头,走到桌子另一边准备打开斗笼。众人好奇得很,此时全都探头来看,以为她手中藏着什么举世难见的宝物。可当见到那蛐蛐真容时,顿时嘁成了一片。
那蛐蛐须子枯短,一对前肢暗淡无光,看起来甚是无精打采。众人失望至极,纷纷摇起头来。
对面李七打量了一眼,心中也止不住暗笑。这只蛐蛐一看就是下品,八成是这小姑娘自以为是,被人用养坏了的蛐蛐骗了还不自知。看来这小姑娘今天,怕是要血本无归咯。
李七得意洋洋,小心地将自己的金翅大将军放进斗罐。他有意要奚落一下对方,便调笑道:“我这只名叫金翅大将军,敢问姑娘这只叫什么名?”
“名字啊。”沈知锦想了一想,笑道:“那就叫‘笑阎罗’好了。”
“好名字。”李七讥笑两声,“将军对阎罗,倒不知谁赢谁输了。”
沈知锦没有回应,只笑着看向赌师。赌师按规矩抬手示意,随即一把挑开了木匣。那金翅大将军果然震起双翅,眼看就要朝笑阎罗袭来。
众人不忍直视,纷纷摇头叹息。
“这小姑娘惨咯。”
“到底是金翅大将军,上来气势就不一样。”
“什么笑阎罗,叫一盘菜还差不多。”
李七双手抱臂,洋洋得意地看向沈知锦。沈知锦则一脸淡然,始终微笑地看着斗罐。
忽然间,人群中有人发现了异样。“不对啊,这金翅大将军……怎么不动了?”
李七一愣,立刻低头去看,果然看见金翅大将军缩在角落里,一动都不动。笑阎罗仍旧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懒洋洋趴在另一头。
忽然,笑阎罗抬起前爪,懒洋洋向金翅大将军的方向挪来。可奇怪的是,后者非但没有发起攻击,反而又往旁边缩了缩,一副不敢交战的模样。
这下可炸了锅了。
众人全都围了过来,不敢相信地议论着那只笑阎罗。这么一个奄奄一息的玩意儿,竟然能将金翅大将军逼得害怕?
笑阎罗还在缓步向前挪着,金翅大将军非但没有攻击,反而一直向后退。斗罐空间有限,它退了两步就触底,眼看笑阎罗已经逼到眼前,它不得已,竟然腾空向旁边跃去,露出自己整个底盘。
笑阎罗瞅准时机,抬起钳子夹了过去——
“咔嚓”一声,金翅大将军的后腿竟生生被钳掉了一大块!
众人面面相觑,不可置信地看向沈知锦。沈知锦仍旧是一副淡然的模样,对李七抱拳道:“按公子的规矩,我赢了。”
赌师脸色十分尴尬,不知所措地看向李七。李七脸色难看,沉默了一会儿,几乎是咬着牙道:“愿赌服输,两千两银子归姑娘了。不过我很好奇,姑娘这笑阎罗,到底是如何养成的?”
“ 此事说来就话长了。”沈知锦仿佛没察觉到他的敌意一般:“公子可曾听说过‘春养夏伤’之法?”
“春养夏伤?这是什么道理?”
“蛐蛐生性好斗,尤其是京城的蛐蛐,沾了皇家贵气,更是目空一切、傲睨万物。但世上万物,皆有过刚易折、过极易摧的弊端,这春养夏伤之法,就是针对这一项弱点。”
“春季万物生长,用初晨的露水、初春的嫩叶、初生的小鱼喂养,便可将其养得身强体壮,打下一副上好的底子。
“可到了夏天,万物躁动难耐,就要用相反的法子了。不仅不能再精细喂养,还要让它吃些苦头,为的就是磨磨锐气,培养耐力和脾性。”
“这样一套流程所获得的蛐蛐,虽然表面为人不喜,实际却筋骨强健,且极具韧性。私以为,这样的宝虫,才算得上佳品。”
沈知锦讲得头头是道,听得在场众人都一愣一愣的。李七更是愣了神,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春养夏伤”之法他是第一次听说,可看那只笑阎罗刚才的表现,明显卓有成效。他素来爱斗蛐蛐,自以为已臻化境,却不知对面这小姑娘年纪轻轻,懂得竟然比他还多,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
他盯着那只笑阎罗,心里暗暗打起了算盘。若是能把这只蛐蛐弄到手,还愁在李公公前面说不上话么?
“春养夏伤……有点意思,此前倒未听说过。”李七开了头,众人纷纷议论起来,感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沈知锦也在心里默默点头。
没听过很正常。
因为这都是编的。
真实情况是,她在那只蛐蛐上涂了椒汁,又捏了一把臭蒿汁上去,两种味道混在一起,难闻又刺鼻,是蛐蛐最讨厌的气味。
刚才她临时起意,想用蛐蛐引起对方注意,可突然之间哪能买到那么厉害的角色?于是她反其道而行之,故意挑了只卖相不好的。反差越大,就越能引起对方注意。
果然,李七对她的笑阎罗起了兴趣。
“这位姑娘,这只笑阎罗品相难得,我再加五百两,姑娘可否割爱?”
沈知锦笑意盈盈:“不行。”
“此物确实难得,一千两,可否?”
沈知锦笑意不减:“不行。”
李七脸色变了变,料定这小姑娘是准备狮子大开口了。他今日已经下了决心,势必要将这只笑阎罗拿到手,就算不能用买的,抢也要抢过来。想到这里,他又开口道:“那姑娘以为多少钱合适?”
沈知锦摇摇头:“多少钱都不卖。”
李七黑了脸,冷着声音道:“姑娘可要想好,你今日如此招摇过市,未必能护着笑阎罗平安到家。倒不如卖了给我,我派人送你回去,也省得你被贼人惦记。”
这话就不仅是商量,而是明晃晃的威胁了。沈知锦听了,却仍然笑着摇了摇头:“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给脸不要脸!李七正要发作,忽然听见沈知锦又开了口:“我这笑阎罗,不能卖,但可以送给公子。”
这下不仅李七愣了,在场众人也都愣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知锦摊了摊手,坦然道:“赌桌只讲输赢,不讲道义;但下了赌桌,我却不能不讲道理。”
“李公子要出钱买它,这是交易;既是交易,便要讲公平。说到底这只是一只虫子而已,我买来时不过几钱,哪能值这么高价?我若真收了李公子的钱,岂不反倒是坑你了?”
周围安静了一瞬,很快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李七也不由得正视起眼前这个小姑娘来,甚至有些自惭形秽。他在宫里混了这么些年,竟还不如这个小姑娘明事理。
沈知锦观察着他的表情,突然又补充道:“不过,我还有一个要求。”
李七不由得紧张起来:“姑娘请讲。”
“公子刚才说了,周围人多眼杂,我独自一人恐怕不安全,还有劳公子派人陪我走一趟。”
李七怔了一下,大笑起来:“这是自然!姑娘还有别的要求吗?尽管一起提!”
“没了。”沈知锦拱手:“多谢李公子。”
“小事小事。”李七摆摆手,“姑娘住哪儿?”
“南街,沈府。”
李七愣了一下:“姑娘说的沈府,可是沈沿方将军府上?”
“正是。”
“敢问姑娘是……”
“沈将军之女,沈知锦。”
李七沉默了。他在宫里做事,多少知道点陆府的事,也听说过陆沈两家的关系。放在平时没什么,如今这个节骨眼,倒有些棘手了。
他后知后觉地怀疑起来,沈知锦莫不是一开始就别有目的?但沈知锦一脸坦然,又让他觉得是自己多心。
李七看了看沈知锦,又看了看笑阎罗,终于舍不得这难得的好东西,挥手道:“来人,送沈姑娘回府!”
*
皇宫。
李七将采买的东西安顿好,快步走进值房。他瞟了一眼,隐约看见碧纱橱后斜躺着一个人影,立刻跪了下来:“儿子给老祖宗请安。”
“起吧。”尖细的声音响起,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傲慢:“听说你今日收获不小?”
李七知道事情瞒不住,立即磕头道:“一切都是为了老祖宗。”随后便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晚月楼的事情倒了个干净。
“春养夏伤?有意思。”李公公吃吃笑了起来:“人家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意有所指啊。”
李七不明白李公公的意思,紧张道:“儿子愚笨,还望老祖宗赐教。”
“你啊,跟了我这么久,还不如一个小丫头聪明。”李公公声音慵懒,却透着点愉悦:“不过,这倒是有趣了。”
“老祖宗的意思是……”
李公公没有回答。他一只手撑着床沿,一只手打着节拍,漫不经心吟了首诗:
“避人低语卜金钱,侵晓焚香拜佛前。见说嘉陵江水恶,莫教风浪打郎船。 ”
“有趣,有趣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