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此时距离云州赈灾已然过了两月。
根据长安得道的消息,赵修齐借粮于江州,在云州收拢流民,兴修水利十分顺利。
由于云州之事,太子闭门思过,魏王一党在长安一时风头无二,而杏园,也渐渐开始收拾北归的行礼。
“今日退朝后陛下晕了!?”
陈府,陈勋有些讶异:“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品级与职务是没有资格去上朝的,可是今日京营里却议论纷纷,说魏王与太子在金銮殿好一顿折腾。
气的奕帝之后差点晕倒。
楚兰台指尖在桌面划过:“今日在金銮殿上,谏议大夫冯翎参工部徐应熊在巡视黄河期间,欺上瞒下,隐而不报,收受贿赂,拉帮结派,排除异己等十大罪状。”
“整个云州九郡百余县,大半与此事皆有牵连。”
“冯翎是要把天都给捅破了呀。” 陈勋感叹后低声道,“此事可有那位的手笔?”
御史台向来不以言获罪,可若是魏王真参下了这一本,只怕太子的手足都要被砍尽了,此事即使是御史台,也不敢轻易乱来。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这一本奏折没有魏王的手笔,打死他都不信。
楚兰台垂着眼:“良禽则木而栖,有时不必正主儿开口,自然有人急着冲锋陷阵。”
不得不说那个沈先生确实有些本事,这人选的极好。
只怕今日魏王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
“可是下一刻,左督察参当初实行火耗归公之时,魏王无视云州的灾情,私令下官强行征税,且让徐应熊谎报灾情,导致太子犯下大错。”
陈勋闻言面色不禁有些难看:“这徐应熊又是奉太子命视察黄河,却又听从魏王之言隐瞒太子?”
他哪来的自信能做这二人之间的墙头草?
楚兰台冷笑一声:“世上自认聪明之人总是多的。”
所以死得也是最惨。
一个臣子不但收受贿赂,还折了奕帝两个儿子,除非奕帝脑子被驴踢了才会放过他。
朝堂上太子与魏王各执一词,互相攻讦,导致云州官员内无论是太子还是魏王一党,几乎全部拔出萝卜带出泥。
奕帝阵怒,在朝堂上分别大声训斥了太子和魏王,退朝就晕了。
即使不用想,楚兰台也可以想到菜市口血流成河的模样。
人都拿了砍了,倒也免了赵修齐回长安复命的麻烦。
*
众臣退下后,奕帝端坐与龙椅之上:“跪下。”
太子依言。
奕帝:“你可知朕为何让你跪下。”
太子心下一禀,低头:“儿臣有罪,历年水利都是由工部负责,此次黄河水泛滥,盖因儿臣督导不利之过。”
“好一个督导不利……”
奕帝眼神晦涩的看着太子:“黄河泛滥,太子功不可没。”
太子脸色惊变,抬眸道:“儿臣没有……”
“那徐应熊是谁派过去的南方的!!!”
奕帝猛地站了起来,“朕今日在朝堂上不说,那是为了你的储君之位,为了我大奕的脸面!”
“堂堂储君,见百姓遭难,不仅不制止,还妄图隐瞒!”
“那些将来便是你的百姓,你的子民!”
“我大奕究竟何辜,竟有你这样的储君!?”
奕帝的的呵斥夹杂满满怒火,声音宛如厉啸。
历年黄河都有水灾的风险,可工部年年修,也不该连淹十六县!
云州太守上的折子里言明太子派徐应熊沿着黄河郡县在发水前一一打探修补。
直到情势愈演愈烈,掩盖不住,两州的太守才上了告罪的折子。
奕帝连身子都在轻轻颤抖,一个踉跄跌坐回龙椅上:“你这储君,何以为继!?”
他是真的想不到,他一手教出来的太子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儿臣有罪。”
太子脸色灰败:“儿臣以为黄河三五年便时有发水,每每不过殃及几县,又念及这几县抢加修补或可保全,便未上达。”
他狠狠将头磕在地上,几乎泣不成声:“未想到此次黄河之水如此厉害,儿臣有罪。父皇……父皇您保重龙体。”
奕帝看着太子,仿佛一时苍老了十岁:“太子,你出身于椒房殿,朕取名承乾,自幼是朕亲自教导,朕对你的期许莫非还不明显。”
奕帝也曾是皇子,太子的想法又岂能不知?
太子之言或有真实,可最重要的是怕折了与他交往过密的工部。
奕帝有八个儿子,与他最亲近,他最给予重望的便是太子。可在这样的大事上对方竟然如此的糊涂!
太子心中即羞且愧:“父皇,儿臣知错了。”
“知错?!
“知错有何用?!”
奕帝怒道:“前陈为何为我大奕取代你不清楚?”
前陈便是因为北有五胡,又遇上天灾,才会分崩离析。
“你让徐应熊和青云二州太守瞒下黄河水患,导致十万石粮食损失过半。”
“如今北方匈奴又随时可能南下!战无粮则败,民无粮则沸,若是匈奴真的今年南下,你难道要让边关将士饿肚子上战场!?”
“儿臣。儿臣知错,父皇您息怒。”
见着太子砰砰磕头,奕帝的怒意渐渐消弭,终是化作无声的叹息。
“你记清楚了,你是太子,是储君,若大奕有难,第一个跑不了的就是你。所以不要再做这样的糊涂事情,明白了吗?!”
他缓缓走下龙椅,指着这个位子道:“太子,坐上去。”
太子:“儿臣不敢。”
“朕让你坐上去!咳咳……”奕帝捂着胸口。
“父皇。”太子起身想要再次搀扶,却被奕帝按住,坐在龙椅上。
奕帝按住想要起身的太子,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你受朕与各大臣教导多年,熟读史册。”
“朕现在问你,历朝败落,无非二途,一自内起,二自外来。”
“何为内起,何为外来?”
太子:“内起多为宗室,士族,军阀叛乱,外来无非胡人犯边。”
奕帝再问:“那么内起起因为何,外来起因为何?”
太子一顿,奕帝却直接道:“外来是因为胡人尚骑射,南下抢粮。”
“若你不能将他们打出去,打得他们痛,打得他们映像深刻,胡人便会发现你的虚弱,越来越多的胡人便会抢走你的粮食,土地,子民,甚至你的命。”
“而内起多为乱始,民乱,政乱,军乱,安稳时,那些人是你的臣子,下属,甚至是亲戚,但是一旦让他们乱起来……便是你的催命刀!”
太子的手指无意识的抽紧一下。
“父皇,儿臣知错了。”这一回,太子的语气真诚了不少。
奕帝再问:“那朕现在问你,如何稳住内里,如何抵御外敌。”
太子:“对内亲贤臣,远小人,稳定朝堂,安抚百姓。对外,重用徐,楚,守住汴冀二州。“
奕帝不语。
太子再答:“启用寒门,以平衡朝堂势力,安抚百姓。还有老三,他是个将才……”
奕帝见太子再想不出什么,才再次开口:“亲贤,远佞,何为贤?何为佞?世人多庸碌,有时是贤是佞亦是由不得他们。”
“姜晗出身寒门,又有一份气劲儿,还有几分本事,他身后没有大的宗族,做事儿的时候也不会掣肘。”
“这样的才是你以后的直臣,孤臣,才是生死系与你手,与你荣辱与共的臣子。”
“士族团在一起只会打压你,你若不喜欢姜晗,那便寻个李晗,王晗来替他。”
“你觉得哪个用的好便用哪个,这样的人在朝中有了分量,你才能在朝中说话。”
太子在士族的挟裹之下不喜姜晗,可是若是没有姜晗这样的寒门士子,又以何挟制士族。
奕帝身形一顿,叹了口气:“黄河决堤是工部与地方处理不当,该问罪的该杀头的本就应当,如今你派人,反倒让你成了他们的伞。”
太子羞愧难当:“儿臣知错。”
奕帝将太子扶起,手负到对方手上:“明白就好,你是朕一手教导出来的,你是太子。”
你放心。
此话未说完,太子却明白了奕帝的未尽之言。
年近三十的太子看着奕帝,忽觉眼中酸涩:“父皇,我……”
奕帝打断他的话:“老二,你可知朕一开始为何会让你娶楚氏?”
“大奕八州,多是一州六郡,七郡,唯有关内十郡。但是冀州单是一地便有十八郡,更不提冀州临近的山川和草地。”
“那里胡华混杂,冀州世代与胡人打交道,民风彪悍不说,还与尤,羌人等小部落交好往来。名为一洲,实则自成一国。”
“当年肃宗登基之初与楚王不和,一意削藩,三战三败,最终被宣太后废去帝位,改立睿宗。 ”
“自此之后,长安便会着重考虑将来的储君与楚王世子的关系,当初朕让你娶楚氏也是为此。”
太子犹有些不解:“可这样的大患,留下又如何能保他日不反?”
奕帝舒缓了神色:“那是因为冀州缺粮。”
他看着太子解释道:“冀州多平原山地,产牛马,但是能耕种之地却不多,时有荒灾,则需向长安求粮,否则为何世代楚王世子都要居长安?”
“所以,太子你要拢住冀州,拢住楚王府的世子,让他为你所用。”
奕帝将手放到太子肩膀上:“老二啊,朕老了,这位置你可得守住了。”
“莫让朕九泉之下愧对列祖列宗。”
太子红了眼:“父皇千秋无极,儿臣,儿臣自问还未同父皇一般,唯望父皇身体康泰。”
奕帝摇了摇头:“回府反省去吧。”
待太子走后,奕帝望着殿内北方的地图长长叹了口气。
他为了太子,安排楚氏拉拢冀州归心,又将长在昭阳殿的老三送去汴州,大力提拔寒门,结果太子却始终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