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就有机会重活一次。”
什么……什么声音……
“你不想复活吗?不想为自己伸冤吗?”
冤?我有什么冤?人性本如此,权力定倾轧,胜者为王败者寇,落子无悔,我还有什么回天之术不成,有何可悔。
“呵,不悔吗?那要是给你一个清清白白的身份,重活一次,你要是不要?”
我……
林蹊猛地睁开双眼,被朝阳晃出了泪花。
怎么回事?哪儿来的太阳?我不是……
他下意识坐起身来,伸手就摸向后脑,习惯性地想将长发束起。
他抬手一摸。
?
空的?
林蹊揉揉双眼,挂着睫毛上没擦干净的几滴泪珠,眨巴了几下眼睛。
他还来不及想明白,脑内铺天盖地的记忆浪潮便汹涌而至,打了他个天翻地覆。
从前锦衣华服上朝,朗朗之声响彻大殿之姿;直言上谏,被圣上责罚之时,也有……他后知后觉遭友人算计,锒铛入狱之态……
还有……
“林蹊,你可终于回来了,高考怎么样?”
“考上了!是我最喜欢的历史专业!”
“真的!?那爸爸妈妈可要好好给你庆祝一回了!”
……
“林蹊!我们寝的老幺宝贝!可就差你了!工作找着了吗?”
“找到了!从明天开始我就是精英中学高中部历史老师了!这么久以来的梦想终于要实现了!!”
“恭喜啊!蹊!都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就是你命中注定的工作!就它了!好好干!今儿晚上哥几个给你贺贺!”
“走!”
……
记忆回笼,他们的过往混杂在一起,扑了他一个趔趄。
林蹊直挺挺倒回床上,呆滞地看着头顶的白墙,间或有眼泪从颊边滚滚滑落。不知是他的,还是这具身体残余的怨念。
他抬手胡乱蹭去眼前迷蒙的泪,不禁自嘲地咧咧嘴。
那些年在牢狱中如何被折磨,形销骨立,也不曾像今早一样,放任泪水这样流淌下来。想来,是那已经不知何处去的林蹊,对未来的不甘吧。
就这么躺了半晌,林蹊才从床上爬了起来。新得到的这具身体他不能很好地驾驭,和从前几天几夜没睡觉似的,全身上下沉重不已。
头疼欲裂,手脚刺痛,一动就像有千根针一起扎进身体里似的……倒让他想起从前的针刑。
林蹊坐起来,目光搜寻一圈,找到最像鞋履的物件,试探性地将脚伸进去,扶着墙在屋里缓缓踱步观察着。
所以……他这是……诈尸复活了?
不对,这不是他的身体,头发不对。
从刚才庞杂的记忆中,林蹊大概明白了些许。
这具身体的原主也叫林蹊,只是生活习惯和周围世界与他当年完全不同。大约如今的世界,就是他们从前读书考功名,仍是轻狂少年时畅想过的未来吧。
若这样梳理起来……
林蹊凭依着原主的记忆,一个个找到了未来人所用的茅厕,盥手台,好歹先把自己收拾地干干净净。期间,他抬头看了一眼水池前的镜子。
不愧是未来,这镜子居然如此清澈透亮,将里面的人照了个分明,和从前昏黄的铜镜完全不同……
只是这张脸……林蹊很陌生,不是他自己的模样。
也罢,还能侥幸留在世界上呼吸,也算是劫后逢生,只是这生……
林蹊下意识伸手摸上镜中自己的脸,触手一片冰冷,他抽手回来轻抿起嘴。
“倒不如让这个林蹊继续好好活着,让我回来,有什么趣味。”
林蹊长叹口气。
“我的生命不过是狗尾续貂,原就是烂透了,识人不明,认人不清,又毫无自救之力,还搭上林家满门。一家忠心耿耿,却全因我下狱流放。呵……我哪里比得过这位真正的林蹊……”
他心内唯余悲凉,毫无劫后逢生的喜悦。
这位林蹊一生顺风顺水,求仁得仁。寒窗苦读了这些年终于学成,能以夫子……嗯,教师身份教书育人了,却只因在一次友人的庆祝聚会上醉了酒,回家不过睡了一觉,竟就离开了人世。
林蹊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偷了别人的未来。
“叮铃铃铃~~~”
猛的一声巨响,炸的林蹊神魂一震。他脊背一耸,险些撞到面前的镜子上,回过神来时,才发觉自己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了。
他心念电转。
嗯……这似乎只是原主常用的一个小方块发出的声音……好像叫,手机。
林蹊松口气,扭过身子走向床边。
那小方块还自顾自地在床头余音绕梁,林蹊却在想到下一步动作前,下意识伸手点了屏幕上的白键。
小东西哑火了,世界安静了。
……
林蹊由衷觉得,这种炮仗一样的东西,果然不宜放在寝殿之内,总之可以说是……诸事不宜。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
“砰。”
林蹊如法炮制,这次直接把手机不小心按到了地板上,噼里啪啦转了几圈。
他一头雾水:好日子?什么好日子?
林蹊脑中飞快闪过什么,一时间脖子僵硬起来。他缓缓抬头,看向未来人用来代替日晷的刻钟……
嗯……一圈12时辰……不,6个。从前的半时辰是现在的一小时,此刻已是巳时一刻,而原主林蹊今天好像还需要去书院里教书,时间就是……
糟糕,好像……误了时间!!!
林蹊站在原地深长吐纳几次,按脑中庞杂的记忆飞速梳理,终于从原主堆积如山的衣柜中找到了唯一一套熨好挂着的衣服穿上身。又学着新潮的法子,用手机叫了轿夫到门口来接。
他出门时被眼前的黑暗扑了个满,习惯性想要跨门槛,脚都抬了起来却扑了个空,林蹊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他忙想要撑地翻身而起,手却不经意间从门板上一擦而过,一阵刺痛之下,血丝从他泛白的皮肉里渗了出来。
他倒抽口气,垂眸盯了一会儿那块伤口,心下有些烦躁地轻哼一声:小伤而已,何必介怀。
反手把门关上,林蹊踩着楼梯跑下去,只觉得这楼梯繁杂碍事,比不上从前几进几出的院子,奈何再见不得。
一番折腾之下,终于跌跌撞撞来到了学校。
他这厢脚下走得快,也顾不上什么别的,所幸未来人的衣物比他们过去轻便许多,步履间行走自如,步子也能比从前迈得更开。
奈何这具身子怕是疏于骑射,还没走几步便呼吸急促。
胸口的刺痛一阵一阵向上泛着,连带着刚醒来时周身的疼,林蹊只觉得自己身上像有火在烧,脑中一片混沌。
正晕眩着,只听得耳边传来一句凉飕飕的话:
“林老师?嚯,好早啊。”
背后这声骤然响起,林蹊原地刹住脚步,平复几下呼吸。
双手正要如常拢在袖中,却又扑了个空。林蹊微僵一瞬,又平淡自如地扭过身去。
对方分明是个男子,额前发丝却长到遮了眉毛,整个人看着颇有些邋遢,而脑后虽留着长发,却松散随意地梳成一股,搭在肩膀上。
……
不伦不类,倒像是从前话本故事里山精野怪的打扮……。
嗯……但也许是因家中教养不善,甚或是家贫也未可知,不能毫无所知便随意轻视对方,此为无礼。
林蹊温文有礼地微笑一下,循着原身记忆中未来之人的寒暄方式开口道:“你也早。”
这人听了这话,语气中的奚落却更为明显:
“嚯……不敢不敢,看林老师这满脸通红的样子,应该是才赶过来吧。”
说话间,那人抬手一撩自己的头发,嘴角凝住个笑,像张画皮。
“哎呀,课少就是好啊,清闲。哦!你又是新来第一天,迟到早退也可以说是不习惯,上面想必也不会对你怎么样。哎呀真好真好,名校高材生就是不一般。”
这话可以说十分无礼了,虽说林蹊最后下场凄惨,但好歹也是在官场的刀光剑影和明争暗斗里浸泡多年的臣子,本身又是个刚直不阿的性子。
别人都踩到自己头上来了,没理由一退再退。
他正要说话,身后却又响起一阵脚步声,伴着一个沉稳的男声由远及近而来。
“李老师早啊,您就别吓唬我们新来的历史老师了。本来历史岗人就不多,吓跑了他,所有的课又都得落回到我头上,到时候你们班学生闹起来我管不住,还得把您从家里叫回来。”
林蹊回头。
秋日风起,刮过几片红枫,伴着早上的阳光,暖意融融。
说话之人一身白衬衣配黑色全套西装,身姿如茂林修竹,打着深蓝色领带,嘴角噙着丝笑意。眼中像燃起了无数明烛,晶亮亮的,直盯着林蹊,一步一步缓缓走来。
林蹊为表礼貌,后退一步让到一边。谁知这人一看他的动作,竟突然迈大了步子,径直向他快步而来,到近前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林蹊一惊,刚要拂袖甩手,却发觉……
这衣服没那么大袖子,甩不掉。
此时,忽然有奔腾的声音随着二人的接触接踵而至,冲进了他耳中。
“呜呜呜……”
???
这又是什么声音?
他抬头看着面色平静的来人。对方面容如斧削,眉眼锋利如刀,面如冠玉,身长玉立,一派风姿出众的翩翩之态。只是细看下来,会发现此人面色白皙,嘴唇却格外红润。
林蹊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闺阁女儿的口脂。
虽说他并没见过,但若有,想必也是这般色彩。
对方穿着这身衣服,更显得整个人如松竹般挺拔不可摧折。
嗯……那不太像是他这边……
林蹊又侧身看看同样面色如常的发辫男子。
嗯……他也没张口。
这倒是奇了,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声音呢?
“呜呜呜,终于……终于……呜呜呜呜呜……”
怎么又来?这次听得更清了,真是个男子的声音,恍然还有些耳熟……
此时,这来人却突然放开了他的手。
林蹊惊疑,那你一开始拉着我所求为何?
来人转过头来,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转到出言讥讽林蹊的发辫老师身上,继续皮笑肉不笑:“李老师,您说是不是?”
林蹊听了这般的维护,不免心头大震。
不为别的,这声音……
怎么和哭声似的,和他耳边的那阵声音听来简直……像是同一个人的……
这时,对面留着长发的老师闻言,哈哈大笑几声:
“怎么?我一个教美术的哎,姜老师啊,你还想把我折腾成什么样啊?历史我可不懂,放了我吧。”
“哎您这话说的,可要注意一下,瓜田李下,您可别乱说。”来人话语中针锋相对,披上了一层开玩笑的外皮。
李老师尴尬一笑,又转向林蹊:
“林老师,看您才来,吓唬您一下,可别当真啊。”
林蹊只能先压下满腔疑惑,大度地对他笑笑:
“怎会?官……职场之上,您有话直说,也是对我的警醒,今日之事,的确是我迟到不对,怎会怪您?”
那位教绘画的李老师挠挠头,满脸的肉都笑得挤在了一起,冲他们的方向点点头后,扭身走了。只留林蹊和这位姜老师在原地面面相觑。
林蹊得了清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
此人面色如常,一派云淡风轻,面容甚至有些趋于冷淡。即使是刚才替他出言解围之时,也是轻松自如,似乎不过举手之劳。
当然,前提是他没听到像对方心声的那般响动……
林蹊稳稳神,试探性地开口:“那个……姜老师是吧?您……没事吧。”
保险起见,林蹊翻了翻脑子,只是从原主的记忆里,林蹊没有找到任何有关此人的信息,一时间也有些举棋不定起来。
这人不过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为难他的人,虽说看着不过几句玩笑话。
但混迹过官场的林蹊却明白,短短几句,一方面是在告诫对方点到即可莫要太过,一方面也是在给自己撑腰。
只是,素昧平生,他又为何要如此?
他不知未来人的世界是否和自己所习惯的生活一样,权力制衡与朋党互争,都只为让圣上重用自己,方能谋一个好前程。
不过……
林蹊咬咬嘴唇,人性本如此,到哪儿都一样。未来看上去这般繁花似锦,只怕其下的污浊所在也只会更为泥泞……
万事,还是谨慎处之吧。
更何况,这莫名的声音他总要弄个明白,究竟是什么。
此时,他身边的人却忽然说了句话,语气中带着些谨慎和不易察觉的期待,以及难以忽略的嗓音中若有若无的潮湿水汽。
“你叫……林蹊?”
作者有话要说:哎嘿,你叫……林蹊?
那你猜猜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