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家家户户飘出了饭香。
周家膳厅。
红木方桌上摆了四五个菜,数量虽不多,但做得精致,有荤有素,叫人食指大动。
可偏偏,唐蕴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不在面前,他也没什么胃口。
那日唐蕴问周青岑,能不能不和离,周青岑给糊弄过去,没给回复。
第二日唐蕴又去问,周青岑却早早去铺子里忙。这一忙就是从白天到黑夜,晚上见他疲惫的样子,唐蕴也不好再去打扰他。
阴差阳错的,过了四五天,他竟然还没得到答案。
“柱子啊,你说今日,少爷能不能回来同我吃午饭?”他端着饭碗,问旁边立着伺候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家里的下人个个被“唐蕴”挑过刺,柱子年纪小,又是服侍他的,被骂得最多。
虽然姑爷看起来像是变了个人,但是柱子还是有点怕,嗫嚅道:“少爷忙起来,几个时辰不回来都是有的,这个月中午就回来了两次呢。”
唐蕴自然晓得工作忙起来不受控制,他以前就是个加班狂魔。但是,自己加班和老婆加班是两个概念啊!
自己这糙汉随便加班,卷生卷死没关系。
老婆身体弱着呢,天天这么加班可怎么受得了!
唐蕴一拍筷子,义正辞严地说:“柱子,夫郎在外面打拼,当相公的怎么能安心在家吃饭,你说是不是!”
“是、是……”
“一个二十四孝好相公,是不是要给夫郎送饭,时时嘘寒问暖!”
“是、是吗?”柱子迷惑了,怎么跟他看到的不一样?外边那些有夫郎的,宠得少,骂得多。
柱子心想这姑爷又要做什么妖啊。
唐蕴:“快!拿食盒,咱们给少爷送饭去!”
*
安平县有东、西、南、北四个市场。
东市卖猪崽、鸡崽、马匹、羊羔,不少杂货店也开在那边;西市多是些绸缎庄、成衣店;南市多是首饰胭脂铺子,周家香粉铺子、吴记胭脂铺、陈记水粉店等几家安平县有名的店子都开在这边。北市则是林立的吃食店。
马车停到一间两进的店面前。
“姑爷,咱们到了。”
唐蕴撩开帘子,印入眼帘的就是一个金灿灿的招牌——“周记香粉铺”。
两进的店面,一间店里摆着香粉、口脂、桃花玉女粉、胭脂,并面脂等女子面饰之物,品种繁多,琳琅满目。
另外一间店里售卖的则是一些妆匣等,有造型精美的胭脂盒,还有精巧的铜镜、银梳子。
只是这么大的店子却门可罗雀,很是冷清。
看来店里生意不太好啊。唐蕴摸着下巴想了想。
走到里间,发现周青岑此时正同铺子里的李掌柜对账本。李掌柜在周家做了二十几年,从周善泉到周青岑,都很信任他。
还没走进去,就听到那男人说:“……少爷,除了原先老爷谈的几个老主顾的单子外,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新单子进来了。以往铺子一个月利润有一百多两,现在只有五十几两了,再这样下去……我们铺子怕是租金都要交不起了。”
“我知道,我会想办法的。”
周青岑心下沉重。
爹爹去世两个多月了,以前爹在,挡住了外界的风风雨雨,现在自己撑起整个铺子,才知道做生意的不易。
合作多年的老客户看他年纪轻轻,故意压进价,不然就咬着不签合同。同行见到周家的大树已倒,趁机联手抢他们家的生意……
周青岑叹了口气,合上账本,环顾着铺子,满眼都是茫然。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
“你怎么来了?”周青岑看到唐蕴,放下账本,脸上有一丝讶异。
掌柜对周青岑道:“怕又是来要钱的——我说公子,您三日前才来支了十两银子,铺子现在生意也不好,您又来要钱,咱们铺子又不是什么生金蛋的鸡,经不住您这样造啊!”
李掌柜对唐蕴熟得不能再熟,毕竟这姑爷隔三差五就来店子里打秋风,钱都是从他手里过的!
周青岑正准备打圆场。
没想到唐蕴却很郑重地对着掌柜的作了一揖:“李叔,您教训的是。小子以前眼瞎心盲,做了许多混账事儿,以后一定好好同青岑过日子,好好经营香粉铺子。”
李掌柜能说出这一番话,证明他一心向着周青岑。毕竟,如果不是真的关心周青岑,何必冒着得罪东家的风险说这些话?
所以,冲着他对夫郎的看顾之心,唐蕴就愿意尊敬他。
唐蕴的举动叫李掌柜吓了一跳,眼神询问周青岑这人又是准备作什么妖。
周青岑朝他摆摆手,叫他先出去,转头问唐蕴:“你来做什么?”
“少爷,姑爷来给您送饭呢!”柱子脸红扑扑的,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姑爷担心您不吃饭,他说好男人就是要时时嘘寒问暖的!”
小柱子的话叫周青岑忍俊不禁,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知道了,你出去玩。”
看着柱子兴冲冲跑出去的身影,周青岑收回目光,问:“怎么让人叫你姑爷了?”
周青岑还记得,两人刚成亲之时,下人叫唐蕴姑爷,唐蕴登时就大发雷霆,仿佛受了奇耻大辱一般,并且勒令以后周家上下都要叫他“公子”。
“我是入赘到周家的,所以我是少夫人嘛,不过我觉得这样听着有点奇怪,就让他们叫我姑爷,你不生气吧?”
说完也不等他说话,自己把还热的饭菜从盒子里拿出来,依次摆到周青岑面前:“青岑,先不说了,先吃饭。不按时吃饭对胃不好,我会心疼的!”
周青岑看着手里被塞的筷子,目光复杂。
“你,也还没吃?”他看到唐蕴从食盒里拿出两只碗,问。
“当然要跟你一起吃饭了,我自己一个人吃像什么样子!”唐砚理所当然地说。
周青岑垂下眼帘,准备去拿饭碗盛饭。
唐蕴压根儿没让他动手,自己一个人包揽了,还不停地给他夹菜,生怕他吃不好。
周青岑心里还想着铺子的生意,没什么胃口,兴致缺缺的吃着,等唐蕴都吃完两碗饭了,他小半碗都还没吃完。
“怎么了?有烦心事?”
周青岑摇了摇头,铺子里的生意,唐蕴也不懂,说了不过是多一个人增加烦恼罢了。
唐蕴又不是个傻子,还能看不出来周青岑心事重重的样子,握着他的手,说:“等会吃完饭,你陪我逛逛铺子好不好?”
“怎么忽然来了兴致看这些东西,你以前一贯是瞧不上的?”
以前周善泉也有心思想要培养赘婿掌管铺子的生意,不过,唐蕴觉得胭脂水粉是女子用的玩意儿,每每说起,话里都多有鄙夷,周善泉便歇了心思,没提过这茬了。
唐蕴正色道:“不叫‘这些东西’,香、粉是我们周家立身之本。我既然入赘了周家,自然是要跟你同进退,铺子的事情也要操心的。”
他顿了顿,“再者,‘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尚美之道,千古之风’。脂粉都是叫人变美的东西,多少女子哥儿,因为我们的脂粉能更好地悦纳自己?我一点都不觉得做香粉胭脂是丢人,相反,我觉得做这件事情意义很大,需要我们用心去对待。”
这番话,字字句句都是唐蕴的肺腑之言。
从他接触古法药妆的第一天,他就深深为药妆着迷。千年古方的养颜智慧,天人合一的东方美韵……
这么好的东西,如果没有人用、没有人传承,那该有多可惜。
他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大家愿意花两三百买一支口红,也愿意买六七十块钱一盒的口脂;能用五六百一套的进口护肤品,也愿意用二十几的雪花膏……为了这个目标,他们唐家几代人都在不懈奋斗。
终于,唐家的药妆被承认了,中华药妆被国际承认了,他们家的“鹅蛋香粉”荣膺国际博览会美妆金奖。
唯一的可惜的是,他遭遇了车祸,没能亲手捧回那座奖杯……但,阴差阳错,他重生在这个时代,他想,这是老天爷给他的另一个机会,让他可以在这个朝代继续完成未竞的梦想。
周青岑做梦都没想到,能从唐蕴嘴里听到这样一番话,他盯着唐蕴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爱恋,有真挚,却绝没有一丝作伪。
“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句句真心,若有虚言,叫老天打个雷劈死我就是了。”唐蕴毫不在意地回道。
“说的什么胡话!”周青岑着急去捂他的嘴巴。
唐蕴看夫郎这么关心他,心里甜蜜蜜的。虽然夫郎还没有答应他不离婚的事情,但现在看来,应该不远了吧?
吃完饭,周青岑架不住唐蕴的软磨硬泡,便带他仔仔细细在自家铺子转了一圈。
“店里的招牌是我爹从古方上学来,最后改良的‘千金五香’妆粉,这是我们周家在安平县立足的根本。”
唐蕴拿起一盒“千金五香”香粉,仔细看了下,香粉洁白无瑕,闻着只有淡淡的一丝香味。在手里试了下,附着度不是很好。
“这妆粉的是用英粉做的吧?”
英粉,就是粳米浸泡出酸后磨成米浆,然后经过几次过滤、米渣阴干后成固体状白色粉块,中间最洁白、附着度最强的就是英粉。
古人常常把英粉做成妆粉,也就是现在的散粉。
“对。你竟然知道这个?”周青岑有些讶异。
唐蕴说:“我近来看了很多爹收藏的书。”
周善泉确实收集了许多相关的古籍。所以唐蕴用这个理由也说得过去。
“妆粉的附着力不强,可以在面加上一些铅粉锭试试。”
铅粉锭就是铅粉,因为附着度好,古人喜好用来当底妆,类似于现在的粉底液。后来为了增加妆粉的附着度,古人又把铅粉和英粉混合。
唐蕴没想到,这个法子目前还没有普及推广。。
“这也是你在书上看到的?”
“对。”
“等会我就找老师傅研究下,看是否可行。”
唐蕴又问:“青岑,为什么咱们的妆粉香味如此不持久?”
“我们家的妆粉用的是鲜花定香,香味算是比较持久的,但是,爹一直在寻找更好的定香方法。以前他在古书上看到过一种古法妆粉制法,用的是‘鲜花熏染,冰麝定香’的工艺,可惜那本古籍残缺不全,具体的步骤也不清楚,所以我们还没研究出来。”
唐蕴动作一顿,等等——这法子,不就是他们家“佰草”的古法鸭蛋香粉方子吗?!入选了非遗的那种!
不会这么巧吧?
呃,可能真的就这么巧。
唐蕴咳了一下:“青岑,我又有个事儿想跟你说。”
正当唐蕴准备告诉他的亲亲老婆,自己会做香味又持久、附着度又好,能够遮瑕祛皱的香粉法子时,门口忽然传来了李掌柜慌张的声音。
“少爷!少爷,出大事儿啦!我们家的‘千金五香’妆粉方子,竟然、竟然被别家胭脂铺给学去了!”
“啪嗒——”一声,周青岑手里的香粉应声落地,盒子在地上滚了两圈,里头的香粉砸了个粉碎,落得一地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