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风雪中下了山,白骨却一直想不明白,柳王爷为何要将那双鞋送给一个女孩子。
那可是蜀地的贡物,皇上亲赏给柳王爷的呀。
但柳王爷没有理会她的疑惑,仍是沉默不语,默默理顺着自己的思绪。
半晌,才低声说了句:
“看来调查不虚,阮家小姐确实很被阮家排斥。”
虽然声音轻得像自语,但白骨知道王爷这是在跟自己说话,马上回话道:
“是啊是啊,阮小姐只是个十六岁的庶女,还不得阮知府的宠爱,或许阮家那些勾当和她也没太大关系……”
说着,后面的声音就慢慢被扼杀在咽喉里。
柳王爷正回头看着她。
即使被观音兜的风帽挡住了大半张面孔,白骨还是窒息了一瞬间,耳畔只有乱哄哄的心跳声。
等柳王爷转过去继续走路,她才终于缓过了气。
后怕死了,下次再也不多嘴了。白骨生怕再继续方才的话题,看准时机,岔开话头问道:
“王爷,您是直接去行宫吗?”
柳王爷没有回答,而是仰面看了看天色:
“白骨啊。”
“在。”
“你说,阮小姐和那些猎人,何时会返回阮府呢?”
白骨估摸了一下:
“日落之时,那就是酉时左右。”
柳王爷轻咳几声,又冷声道:
“这个时刻,孤要进城,你准备一下。”
白骨估计得不错,酉时初刻,猎人们就陆陆续续从山下回到了捕熊的陷阱这里。
他们本该一直守在陷阱处,但最后一合计,这个季节怎么会有熊?谁也不愿意在这白挨冻。况且阮家小姐不过空有个大小姐的名儿,下人们都怠慢得很,他们也都看得出来。
因此,在布好陷阱后,他们说是埋伏在暗处,实则是去酒馆烤火买酒吃。到了傍晚,才骂骂咧咧地回来。
然而一到陷阱旁边,看到黑熊的尸体和被雪埋住半个身子的阮棠,他们着实吃了一惊。
生怕黑熊被其他猎人偷走,自己没有了索要月例的本钱,阮棠始终守在这里,冻得面无血色也不敢挪动一步。
再不得宠也是大小姐。猎人们怕她冻死,赶紧七手八脚地将黑熊和阮棠一起抬上了车。
在马车的火盆旁僵了许久,阮棠才幽幽地醒转。喉咙里仍火烧火燎地疼,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差点把肺给咳烂。
半晌,才逐渐平复下来,惨白的双唇也有了一点血色。
期间有猎人问起熊的事。
阮棠孤零地缩在角落,声音还有些颤抖:
“我被熊袭击,是、是一位义士路过,杀死了熊,救下了我。”
她没说谎,只是说得简单了些。
猎人们也不在意所有的真相,只要有个说辞能交差就成了。几个人依旧凑在一起谈天说地,还偷偷议论着:
“这阮家小姐脑子是不是不太好?都快冻死了,还在那硬挺。要是出了事,不是给我们惹麻烦?”
意识混沌之中,阮棠依稀听得他们的话,但没说什么。
若是真猎到了熊,父亲一定会给这些人赏赐。他们家中也是有家小的,有人还有和她一样大的女儿。
她知道贫穷的日子是什么滋味,所以不想让别的女孩也过自己这样的日子。
身体慢慢恢复知觉,阮棠倒宁愿自己一直冻僵,好歹不会感觉到脚底冻裂的疼痛。
疼痛之余,左脚跟下的异物感觉更明显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那女子说得走投无路是什么意思,我回府就拆开看,不行吗?阮棠胡思乱想着,一眼能看到头的糟烂日子忽然有了变数,让她既好奇又不安。
回府之后,猎人和家丁们都忙着卸车,父亲阮知府也立在院中,捋着小胡子,欣慰地看满载而归的猎物,连一句阮棠有没有受伤也未曾过问。
阮知府如今满心都是日后那一眼望不到边的荣华富贵。
当朝天子暗弱,朝政大权皆掌握在摄政王柳王爷手中。柳王爷是异姓王,还是个女子,却大权在握杀伐决断,位极人臣。
就连那些暗中议论过柳王爷做为的人,不知是如何被柳王爷知道的,也都一个个忽然落了罪名,全家皆不能幸免。
不到三月,柳王爷就剪除了所有异己,一时之间满朝文武人人自危,甚至将她的诏令看得比皇上的圣旨还重要。
对柳王爷这一番动作,皇上不仅不怒,还当众夸赞柳王爷清理君侧,是千古少有之忠臣。
“权倾朝野”也不足以形容柳王爷今日之气焰。
就是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不久前竟给阮知府寄来一封诏令,说是要来阮府坐一坐,还在信里过问了阮庐的分化之事。
收到诏令的刹那,阮知府的手都在颤抖。他险些欣喜得连谢恩都忘了,然后立马开始调度各方,一定要好生接待柳王爷。
但这一切都和阮棠无关。在她的脑海中,只有那女子挥之不去的背影与声音。
她一边回忆着,一边往厢房走,想着赶紧回去将鞋子换了收起来,不料蓦然被身后而来的小厮撞了一下。
阮棠身子一晃,摔倒在地,接着就被迎头啐了一句:
“贱种,不知道你挡路了吗?”
一听就是嫡兄的那个贴身小厮。
阮棠抬头,果然就看见嫡兄在下人们的前呼后拥下,浩浩荡荡进了院子。
嫡兄阮庐比阮棠大两岁,颇有几分俊采,前几年分化成了坤泽,信香也是典雅的花香。
在主母看来,坤泽又怎样,只需要等着夫君来养就成了。说什么“外出工作”是乾元独有的资格?要是有人养,谁还出去辛苦?
只有阮棠这种没人要的贱种,才需要自己养活自己。
出门就撞见这个庶妹,阮庐嫌恶地打开折扇,想要扇走面前的晦气。
阮棠什么都没说,自己默默爬起身就要走。毕竟在她的成长中,这样的遭遇就是常态。
然而这一次,阮庐却蓦然叫住了她。
阮棠深知他肯定没好事,但为了不连累母亲,只好恭敬地垂手停下,等候训示。
阮庐倒是不着急,围着她转了几步。那眼神,仿佛阮棠是人市里待价而沽的奴隶。
良久,他才慢悠悠地问道:
“现下无事?不如陪兄长我去趟街上,买些东西。”
这种事阮庐以前做过多次,说是“陪”,其实是让阮棠像婢女一样伺候着他出门。
谁家的嫡庶都是有别的,但似乎阮庐格外纠结这件事,一定要让阮棠将脸面丢得满街都是才好。
毕竟是阮家的女儿,为了阮家的脸面,阮知府跟阮庐好声好气地说过几次。他在外是收敛了,可若进了那些没有外人的地方,反而变本加厉,仿佛要把阮棠欠下的呵斥都补回来。
按照以往,为了母亲和自己的处境,阮棠也就忍过去了。
但今日稍有不同。
有个陌生人,送了她一双鞋子,还为她亲手换上,甚至愿意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帮助她。
阮棠荒芜了十四年的尊严,忽然抽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小芽。
受到人生第一份尊重的阮棠抿了抿唇,没有吭声。
阮庐也不急,摆弄着新得的折扇,缓缓笑道:
“你是不想要月例了?”
这次若是忤逆了嫡兄,她可就白去做诱饵了。没办法,阮棠只得强忍住委屈,故作镇定地屈身道:
“……妹妹这就服侍兄长出门。”
她不太懂,今日嫡兄怎么忽然有了上街的兴致。
直到阮庐进了一家做鞋的铺子,向点头哈腰的掌柜吩咐道:
“本公子要做新鞋,就按照她这双鞋的样子做。”
说着,居高临下地命令阮棠道:
“将鞋脱下来。”
阮棠稍微迟疑了一下,就蓦然被他掐住了手腕,阴狠地低声道:
“别一听说摄政王要来,你就动了歪心思,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看看你这张脸,谁能看上你这条丑狗?”
原来是为了这个。阮棠没料到他会这样想,恼火得差点当场发作,很快又冷静下来。
她不能让自己流露出一丝慌乱,否则容易引起他对鞋底夹层的怀疑。
阮棠尽量让自己脸色如常,脱下鞋子,亲手送到阮庐手上。
只见阮庐摆弄着这只精巧的小鞋,几次还不可置信地乜阮庐一眼,不明白这个贱种为何竟能得到这么好的鞋子,还不忘敲打道:
“你娘当年不过是个没名分的外室。好生记着自己的身份,摄政王是你能惦记的?”
下人们也偷偷串闲话:
“庶女也配穿这种规格的鞋子?不怕折了自己的脚啊?”
阮棠听见了也当没听见,只暗中留心着阮庐的动作。
阮庐在看左边鞋子的鞋底。
阮棠不禁有些紧张。
啧了一声,阮庐将鞋子翻过来,开始打量鞋底。
阮棠不自觉地抿起了唇,屏住呼吸。
只见阮庐的指甲在藏东西的夹层位置停了一下,阮棠的心跳漏了一拍,冷汗都从发肤间沁了出来。
只是片刻,阮棠却觉得过了好久。
阮庐没有发现鞋底的异常,阮棠终于松了口气,却听阮庐笑道:
“我喜欢这个款式,不如送予我吧。”
阮棠的目光抑制不住地露出惊恐,阮庐又冷冷一笑:
“看你吓的。放心吧,你这种贱种穿过的脏鞋,我可不会要。”
说罢,把鞋子递给掌柜的:
“按这个做一双一样的。”
掌柜应声下去,阮棠这才活了过来,冰凉的手脚重新有血涌动。
自有绣娘将人领到里间去,方便给阮庐量鞋袜尺寸。正要伺候,阮庐却屏退了绣娘,还给了掌柜不少银钱,让他不要放人进来。
实则是因为父亲的叮嘱,他当着外人的面不方便使唤阮棠。
阮庐乜一眼侍立的阮棠,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哥哥最近腰疼,不能弯腰,小妹过来伺候哥哥量尺寸吧。”
见阮棠没动,阮庐又摇着折扇悠然道:
“你娘不是总说你心地善良吗?怎么这样不体恤家人?”
阮棠觉得自己真是可笑,居然因为一个不知什么人施舍了自己一双鞋,就觉得自己是值得被人好生相待的。
为了娘亲的病,为了娘亲的病……她强压着心头的酸楚,跪坐在地,伺候着给阮庐的双足量尺。
看着这庶妹脸上的疤痕,阮庐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在心底咒骂:这样的丑鬼,这样低贱的身份,怎么能得到这么好的鞋?凭什么,凭什么!
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要照着她的东西做鞋样子,阮庐更觉得晦气得很,故意高声吩咐店家:
“那双鞋描完了样子就扔了,不许任何人再做!”
店小二唯唯诺诺地应了。
阮棠的心都冷了,却忽听店面前头传来一阵嘈杂。
似乎是有人进来了,而掌柜的在旁边好说歹说地劝阻:
“里头的房间被人包下了,客官您不能进去……哎呀……”
只听刷拉一声,里间的门帘被挑开。
阮棠忍不住看去,见走进来的人竟是那个叫白骨的女人。
白骨恭敬地挑开帘子,阮棠盯着门口,心头突突直跳。
果然,一道熟悉的身影款款踱步而来,身穿那件熟悉的观音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