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棠挪了挪浸在雪水里的赤足,疼得眉头紧皱,才发现脚底冻裂了,道道血痕还在渗着殷红。
快午时了,天却还是那么冷,她至今又水米未进。
但她依然站在这棵老树下,差不多被积雪掩盖了半个身体也没有动,毕竟是她主动要站在这里的,也是她自己不愿穿鞋的。
她所站的这座山没有名字,但很有名气,因为山里多野兽,所以吸引了远近不少的猎人。
如今阮棠虽然是个刚过十六岁的娇小姐,却也算是个猎人了,因为她在猎熊。更确切地说,是在充当猎熊的诱饵。
正是隆冬,这个季节,本应是没有野熊出没的。
不过这个捕熊的要求是阮棠的嫡兄提出来的,因为他想要熊掌。对于这个宝贝嫡长子,父亲总是倾尽所有满足他的任何要求。
阮棠的父亲是当地知府,她的嫡兄刚刚分化为坤泽,生得一副好样貌,资质上佳。阮知府欣慰极了,到处给说亲。
这样的家世和品貌,阮棠知道嫡兄一定会找个极好的人家。但她没想到,竟能好到这样的地步。
嫡兄说亲的人家,是当朝那位只手遮天的摄政王。
收到王爷来信时,阮知府站都站不住了,对着信件磕了几个响头,接着就手忙脚乱地安排招待。
听说王爷喜食熊掌,但隆冬季节野熊大都冬眠去了,门客建议说用活物当饵,诱熊出动。直到这时,始终沉默着的阮棠蓦然站出来,恳切地请求父亲,让她去当这个饵。
阮棠又不傻,她心里掂量得很清楚:这个季节哪有熊啊?没有熊,她这个诱饵当然就没有危险。
她不过是做出这种帮父亲解忧的样子,好忽悠父亲让账房把平时克扣的例银发下来罢了。
阮棠没有嫡长兄那种高贵的出身,她的母亲只是阮知府无数外室情人中的一个,因为有了身孕,阮知府不得已才给了她母亲一个侍妾的名分。
况且人家嫡长兄虽是男子,但却是品质极佳的坤泽,貌美身娇,谁看了都要夸一句美人。
而阮棠呢?不说别的,光是她脸上的那块红疤,就让人望之生厌。
嫡长兄和父亲才是一家人,至于阮棠和她的母亲,不过是这个府中多余的人。阮棠知道,在嫡兄嫡母那里,她只是个又丑又贱的碍眼货,根本不配什么“阮家小姐”的名号。
她主动提出作饵的时候,父亲满心欢喜地就答应了。阮棠并不意外,毕竟父亲不疼她也不是一天两天。
倒是嫡兄,平时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愿意,此时倒是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咬牙切齿低声暗骂:
“居然还敢来出风头?也不看看自己那张脸,配跟我抢王爷么?”
事情不出阮棠所料,寒冬腊月的,根本没有野熊出没。按照计划,她只需再坚持坚持,站到太阳落山,就可以回府跟父亲复命了。
猎不到熊又不是她的问题,要罚也得罚那些埋伏在附近的猎人。反正她这个做女儿的已经尽力了,只要能把银子讨回来就心满意足。
想到这里,阮棠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母亲的身体本就单薄,这些年贫病交加,也就每况日下。府里的人个个都拜高踩低,她们这一房的例银月月都克扣,嫡母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正好拿她们的例银出去放贷,赚得盆满钵满。
但愿这次父亲能发话,好让母亲有钱治病,挺过这个寒冬。
阮棠还显稚嫩的手紧紧攥住,告诫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虽然她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
北风呼啸,阴云怒卷,刀子般割过阮棠的皮肤。她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像是树根旁长出来的一只小蘑菇。
小蘑菇此时已经很累了,双眸也逐渐发沉,难以克制地摇晃着脑袋。
阮棠倚在树干上,双眼昏昏沉沉,不知不觉就闭了起来。
混沌中,她猛然察觉到树干晃了晃。
阮棠又惊又怕,小狗似的弹开了身子,离开树干。还没回头,就嗅到了一股血淋淋的腥臭味……
她身子一软,正要转过头去,一泼雪迎头就砸了下来。兵荒马乱之间,只听老树咔嚓一声拦腰折断,紧接着就是一声暴怒的啸吼。
一头被吵醒的黑熊拍断了老树,撞碎了冰凉的空气,口中的腥风狠厉吹拂在阮棠的眉眼处,在她冰兮兮的脸颊上凝成血霜。
那一刻,阮棠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连哭都找不着调了,整个人都跌倒在雪里。
这时节怎么会有熊啊!阮棠魂飞魄散,哪里还来得及想这个问题,只听见炸裂的吼叫声劈开冷风,送来利爪和尖牙的腾腾杀气。
黑熊已然恼怒失控,朝她飞扑而来——
她躲闪不及,不忍心看着飞箭一般的利爪撕破自己的咽喉,恐惧地闭上了眼……
良久,想象中的死亡却始终没有降临。
阮棠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猝然看见那利爪就悬在眼眸上方寸余,登时就唬得呜咽一声,委屈巴巴地一动也不敢动。
接着,就听见一个声音说道:
“在下净山不力,让姑娘受惊了。”
阮棠惊魂未定,还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涨得通红的小圆脸上沁满汗珠,在寒冷的空气里冒着微白的热气。
黑熊的尸体轰然栽倒,阮棠像一只被箭射翻的狗崽子,四爪朝天、露着肚皮地颤抖了一下。
三魂七魄差点在寒风中迷了路,好不容易才重新钻回阮棠的身体。
她这才看见,黑熊的心脏被人从后面刺穿了。
而这位手持单刀搏杀黑熊的猛士,是个看上去二十来岁的女子,身上满是乾元的气息。
北祁的人以男女为第二性,却以乾元、中庸和坤泽为第一性。坤泽是最身娇体弱的,但独有一种脆弱的美,让人忍不住想要占有、豢养。
乾元则是另一个极端,鹰视狼顾,野心勃勃,是生来的统治者,凌驾于万物。
为了彻底驯服坤泽,乾元甚至颁布了法令:坤泽必须依附乾元生活,不可在外工作,更不可出将入相,违令者株连满门。
阮棠是个还未分化的女孩,不过按照年龄来说,她也快了。
她肤色不是很白,反而还呈现出那种小麦色,像是熬久了的糖浆。此时潮红逐渐褪去,本来的肤色也就显露出来,包括她鼻尖附近那痕浅淡的小雀斑,也都一个个地跳了出来。
她知道别人都喜欢白白嫩嫩的女孩子,就像嫡姐那样。所以她别过脸去,不想让救命恩人被自己丑到,怯怯地道:
“多、多谢女侠出手相救……”
什么人会出现在这里,随身带着刀剑,而且还有搏杀野熊的能耐?阮棠抹了把脸颊溅上的血腥,被这灼热的血给烫了指尖,有些惊惧地缩回了手,一动不敢动。
她怕这人连自己也给杀了。
女子在雪中擦净了刀,乜了阮棠一眼,又听身后有人唤道:
“白骨。”
女子神色一凛,立刻收刀,跪倒行礼:
“主人。”
阮棠也一个寒颤。
这声音听起来好冷,比她身下的雪还要冷。
她害怕又好奇地抬起头,见一道英挺的身影立在眼前,那个名叫白骨的女子就是朝这人行的礼。
这人披着雪白的观音兜,遮住了大半张面孔,阮棠只能看见一个精致的下颌。冬衣难免臃肿些,却仍能看出这人的腰身瘦削俊朗,像一棵落雪的古松。
似乎是个女人。
奇怪的是,这人看上去清瘦,身上的乾元气息却比那杀熊的白骨更重。
这太反常了。
阮棠琢磨着,又听这人冷冷地道:
“让她起来。”
白骨一伸手就把阮棠提起来,像狐狸衔起猎物。
阮棠也像被拎住后颈的小土狗,耷拉着两只小手,低垂着耳朵一动不敢动。
穿观音兜的女子将手伸过来,手上还戴着一串紫檀佛珠。
阮棠不解,然后下一刻,居然发现这人捏住了自己有疤的那边脸颊。
呜呜呜……疼,但是不敢说。阮棠心中叫苦。
这种感觉很不好,她好像一个任人揉搓的商品。
女子打量片刻,终于松开了手,听语气好像笑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旁的白骨手按刀鞘,直勾勾地盯着阮棠。阮棠哽了一下,半点心眼也不敢耍:
“当朝柳王爷要来我家作客,听说王爷喜食熊掌,父亲就让我在这为饵,捕猎野熊……”
柳王爷乃当朝摄政王,把持朝政,号令群臣,无敢不从。这次巡幸北地,特意说了要来阮家坐坐。
“你父亲不心疼你?”
女子问道。
阮棠赶紧补充道:
“是我自己要来的!我娘病了,我需要钱……”
女子没说话,只是抬手拢了拢兜帽毛绒绒的帽帷子。
她的手好好看……看着这双白皙修长的素手,阮棠不禁感慨,又想到自己的手又黑又小,于是自惭形秽地藏了起来。
片刻,女子轻咳一声,白骨会意,松开了手。
小黑狗阮棠又掉回了雪堆里面。
女子的注意并未放在阮棠的手上,正相反,她的头微微垂下,似乎在看阮棠的脚。
我没穿鞋……阮棠一下子羞红了脸,却无处可藏,只好任由这人打量着自己一双赤足。
阮棠看不见她的神情,但见她对白骨低声吩咐了几句。
之后,女子不知从哪里取来一双鞋子,放在阮棠面前。
“穿上。”
女子的语气近乎命令。
“还是不了吧,我脚底都是血……”阮棠小声道,“我、我有鞋的,是我娘新给我做的呢!就是怕上山磨破,所以脱了,我现在就穿……”
话音未落,就听女子慢悠悠地吩咐白骨:
“砍了她的脚。不穿我的鞋,别的鞋也不必穿了。”
“我穿我穿我穿,别砍我呜呜呜……”
眼看着白骨就要拔刀了,阮棠赶紧一把抓起鞋子,哭叽叽地就要往脚上套。
不料女子冰凉的手按住了她的手腕。
又怎么了!阮棠一个激灵。等她反应过来,居然看见女子单膝跪坐在她面前。
白骨也忙跟着主人跪下。
这俩人都“客气”得很,阮棠却要吓哭了:到底要干嘛?
阮棠瞪大了眼睛望着女子,见这人竟抬起她的一只小黑脚,拾起绣鞋,然后……
亲手为她提上了鞋子。
女子的手心很冷,但也很软。柔腻的肌理拂过阮棠圆滚滚的脚趾,指甲还在阮棠脚心的最柔软处轻轻划了一下。
阮棠整个身体都紧绷住了。
女子却玩味一笑:
“小黑狗,还挺敏感的。”
她好像特别热衷于逗弄阮棠。
阮棠无奈,心说难道我是你在路边随手捡的玩偶不成,口中却只能说:
“没、没有……”
“那我再来一次。”
女子拾起阮棠的另外一只脚,吓得阮棠连耳朵尖都红了,在寒风中微颤。
这次,阮棠绷紧身体,抿住双唇,停住呼吸,做好了被这女人耍弄的一切准备。
然而女子只是为她穿上鞋子,什么都没做。
阮棠怔了怔,随机就看见女子的唇角微微翘起。
耍我是吧!阮棠终于反应过来。
但女子已经起身,仿佛适才那一切都翻篇了,被耍弄的阮棠只能自己生闷气。
话说回来……这双鞋可真好看。阮棠瞅着脚尖,见水红色的蜀锦上面用金银丝线绣着合欢花,又贵气又精致,鞋底还非常柔软。
她又看了看自己干裂的小黑脚,甚至觉得自己配不上这双鞋。
“这双鞋不必还我,”女子再次拢了拢兜帽,声音散在凄冷的风雪里,“或卖或留,你自己看着办。”
望着这双一看就很贵的鞋,阮棠发现:在银子面前,自己对她的一切偏见都不值一提。
不管好人坏人,给钱就是恩人。
阮棠双唇颤抖,还没想好怎样答谢,女子又悠悠一笑:
“若日后走投无路,打开鞋底的夹层,你会明白的。”
阮棠一个哆嗦,这才察觉到,左脚跟下确实似有似无地好像有点异物。但只是极小的一个物件。
是纸条?银票?还是……阮棠猜不出,女子却已转身离开。
见女子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风雪中,阮棠的脚心却莫名仍能感受到那缕来自她指尖的、细细软软的痒意。
阮棠只觉得心头一动,有一种燥热蓦然撞出胸膛,居然唤了一声:
“等一等!”
话落,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
女子居然也当真站定脚步,回过身来。
阮棠抿了抿下唇,本来脸颊就又小又圆,此刻涨得通红,像是秋日里熟透的脆柿子。
小脆柿子垂着脑袋,一路小跑来到女子跟前,踮起脚尖,将一把枯草似的东西放到女子手心里。
“这是我们本地的苦花茶,最能润肺止咳的。方才听您似乎咳了几声,喝这个最好了。”
上山时,阮棠特意为母亲采了这些。收了人家的鞋,无以为报,只好将这些奉上。好在待会儿还能为母亲再采些。
阮棠声如蚊呐地解释着,脑袋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又没声了:
这么小家子气,人家肯定会嫌弃的吧?还不如不送……
不料,女子竟合起掌心,将苦花茶收进衣襟。
阮棠抬起湿漉漉的杏眸,不可置信。
不等阮棠反应过来,女子已兀自转身离去。
见她一走,白骨忙亦步亦趋地紧紧跟随着。
快下山的时候,女子才冷声开口:
“这就是阮家的大小姐?”
白骨忙俯身禀报:
“回柳王爷的话,正是。”
柳王爷戴着佛珠的极美的手再次拢了拢兜帽,半掩在绒毛后的唇角翘起一丝弧度。
似有似无的笑意浸染了她的语气,缓缓道:
“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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