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和五年七月,响睛的天。
晌午的日光热得连人的影子都无从藏匿,一个个缩成墨点团子,亦步亦趋躲猫猫似的紧跟在人身脚下,就怕在这日头里化了。
但见一主仆二人,纵马驰骋在郊野上,穿过阡陌进入竹林。
林间往来输送的风,悉悉簌簌,经竹林深处吹来,一改烈日下的燥热难耐,成徐徐凉风,源源不断地往人身上送。
侍卫圭禾气喘吁吁地朝前面喊道:
“少主,少主!歇歇吧!”
但见小主人一溜烟,没了踪影,圭禾只好快马赶上。在距离落院一里的地方才得以缓神。
这还得多亏了少主言雨生吩咐了万不能因马蹄声惊了顾公子。
说到底呀,跟着少主来一趟就是苦差事。
圭禾收住缰绳下马步行,想着这一路也没再遇上少主,定是早到了,在与顾公子喝茶聊天,定是没在等他的,于是悠哉了起来。
马儿也是累得够呛。这一趟,大袋小袋的,可驮了不少东西。也趁这档口,随着主人,慢步开来。
等到院落前,不承想,言雨生此时还呆立在门口——纳凉。
圭禾一时没忍住,扑哧一声,又马上正色,向前拱手道:
“少主。”
后牵马带至一旁。
无聊地踢着石子,瞧吧,叫您停,您不停。骑得飞快,白瞎了刚换的衣服,搁这儿晾衣服来着吧。
竹枝簌簌,竹影闪烁。
言雨生看着地面上斑斑点点随风而动的影子,想到了秋后的稻浪滚滚。
心不由得一紧,何时边境也能久安。
半刻钟后,言雨生取了糕点:
“我们进去吧。”
圭禾随即,麻溜地搬下米粮杂物跟上。
进里屋,圭禾帮忙时娘归置物件。言雨生则快步穿过廊道往后院去。
后院的枫杨树已经开花,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闪光。
树下一筵上,顾怀和着里衣,曲肱枕之而憩,风款款来。
言雨生放慢脚步,缓缓靠近,席地而坐,守在顾怀身边。
细碎的声响,扰得顾怀微蹙眉头。待安静了才展眉睡下去。
言雨生凝视着顾怀的睡姿由拘谨到舒展。发带松散,睡得四仰八叉,丝毫没有开始的规矩端庄,嘴角微微上扬。
伏身用手枕住顾怀的头仰躺下来。
仰角,枫杨树茂密的枝叶里垂下一串又一串花穗,长短不一,和着温煦的阳光,随风展翅,咿呀起舞。
一时,紧促感在此刻消弭,言雨生睡入梦乡,梦回了昔日在学堂里的模样……
季夏黄昏,天空被晚霞染成粉红色,夕阳西行,余热未散。
余晖在万物中穿行才得以从远处打来,照在石栏上,洒向地面,泛起金光一片。
“小久,这是在想什么呢,嗯……,让我来猜猜……”
余晖里,身着竹青色纱衣的少年倚柱而立,手握书籍,脸上泛着红晕,望着远方,愣了神。
“定是,四下里蝉音萦绕,在想如何除之?”
他三步并作两步,越杆直上,来到少年背后,挽着少年的肩,转身正对着少年说道,说完自己都笑了。
少年垂眸:“少将军,说笑了,少将军——”,又抬头看向他,明澈的眼睛里掩盖不住的哀楚。
摇头慢吟:
“万物生生不息,不是你我能想尽的。”
他一震,这是怎么了?
转念,后退一步,拱手作揖:
“学生受教了。”
少年开怀笑了起来,不复先前愁云淡雾,拿书作扇,为他扇起风来。
“今日习武可累?”
“无妨,”他接过书来,拂了拂书面,小心板正,“你呢,怎么留学了?”
“呆子。”少年笑得更开心了,伸手夺过书,瞳仁里光芒复烁,“我只是在等父亲下堂。”
随着书本离手,少年彻底展颜,心里的石头落下,他应下笑言:
“是这样啊。”
……
顾怀睡眼朦胧中发现身边多了个人,一惊醒转。
发现是言雨生,便是要推他下去的。
可是,一时拿不准他是几时睡下的,手悬空半晌,只轻手轻脚起身,回屋更衣。
换了平时,这个点,他还会在竹筵上躺着。现下里,顾怀星眼微朦地束好发后,套上鹅黄色外衣便往堂屋去。
想看看圭禾来了没有,若没来,就还有下次、还有下次的见面。
其实顾怀心里明白言雨生一年只有半个月的假。可是他不愿细数时间。每回,只要圭禾没来道别,他就额外欢喜一次。
但是有时候就算忘了时间,心里也在倒计时。
顾怀进屋,瘫坐在椅子上,舒展四肢,时娘来上茶点。
“大娘,少将军是几时到的?”
顾怀懒懒地看着绿豆糕,像是没睡足的样子。
时娘想了想说:“来了有小半个时辰了,嗯,言小将军特意嘱咐我,让我不必叫你。”
又说:“糕点是小将军带来的,连带的还有好些粗粮呢。”
粗粮?这是安顿好我,要走了?
顾怀漆黑的眼眸,跟着时娘手上的动作走,流过一丝失意。
顾怀端坐起,尝糕点,稍微醒神了,也没抬头,只细声问着:“岂不是圭禾也来了?”
“他在哪呢?”
声音低得像是在跟自己说话。
“是。”时娘接话,“应该是往溪边去了。”
倏地,顾怀起身,连吃两块绿豆糕,猛喝一口梅酱花茶。再往兜里揣了一块,便往外跑了出去。
时娘笑笑,这颗青菜终于浇上水了。
出落院门,右行半里有一条浅流。
顾怀在门口就能张望到圭禾的身影,遂小跑赶了上去。
这会的太阳已不似先前那般毒烈,和着风来,不冷不热,正好玩。
“圭禾——”
顾怀挥手,跑了过去,用扇柄拍拍圭禾,递过糕点:
“你家将军来了就睡,真没意思。”
圭禾见是少主特意去糖水铺买的绿豆糕,摆了摆手,没有接过,而是起身来到了水边,洗了把脸,才搭腔:“是挺没意思的。”
顾怀看着糕点愣了一会,一口吃掉,空出手来,拍手含糊道:
“行啊,你小子。够义气。什么时候他在了,你可也要帮着我。”
“哈哈。”
少主可不敢动你。
圭禾笑笑,也就只有在顾公子面前可以畅所欲言,不用拘泥上下。
圭禾把马往旁边牵牵,离公子远点,才往马匹身上洒水,替马儿消暑。
南风吹来,温温的,夹杂着草被马撕裂所发散出来的酸气,是一股离别香。
顾怀待在原地,就这么远远地,闷闷地看着言雨生的马——踏燕,深呼一口气,问道:
“你们是不是要走了?”。
圭禾停下弯腰舀水的动作,直起身来,看向顾怀,顾公子眼神涣散,并不在看他,似乎不需要他来给个准信。
圭禾不打算回答,弯腰继续捯饬马。
水声淅沥沥,覆水滴落,流水沿沿,支路又支路,沾湿鬃毛,马儿仰天长啸,发出舒服的声音:“咴——”
如此,俩人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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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
“顾怀起来了也不叫我一叫,躲在这与我的侍卫说话。”
言雨生一袭蓝衫走来。
虽是练武之人,却给人一种清爽,怡然自得之感。丝毫没有平犁之战带来的杀伐气。
“好哥哥。”
顾怀一个大踏步迎了上去,抱住言雨生的腰,头埋在怀里。
言雨生顺势抬手摸了摸顾怀的头,发髻醒目,白玉雕着兰花。不是他买的,是太傅送的?还是他自己什么时候出门买的?
“别动,”顾怀拍下言雨生的手,扶了扶簪子,抱怨道,“我刚束的发。”
言雨生宠溺地看着顾怀好一顿整理,嗔怪:
“怎么只准你弄皱我的衣裳,不准我动你?”
顾怀面露不满:“那是,头怎么能和衣裳比。”
言雨生嘴角含笑:不对,衣裳如何比不得,乱了衣裳可不比散发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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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红日西沉,柔光在水面上跳跃闪烁。
言雨生和顾怀沿着河岸并肩向西走去。
顾怀走在内道,单手往上微微提起折扇,替眼睛挡了这刺眼的阳光。良久,开口说道:
“你放心。”
“过几天,我会回京城住。”
侧身,破颜一笑:
“到时候,就不用吃你这干巴巴的‘救济粮’了。”
“我要去文庙逛吃食,喝冷饮,你知不知道,时娘做的梅酱我都快喝腻了。”
“虽然时娘有配上各种花茶来,但都属梅子味最重,没有了花的茶香气。无奈的是,不加梅酱就解不了暑气。”
言雨生没有去对顾怀投过来的视线,只是默默的应着:“嗯。”
顾怀回过身,打开扇面,双手端着扇柄,阻隔阳光,遮挡住整一张脸,惋惜地说:
“我还要去茶馆听故事,还不知道君瑞娶到莺莺姑娘了没有。”[9]
其实,言雨生在顾怀离开京城的那段时间里,一个人隔三差五去听了。
他知道他娶到了,但是现在不想说其它话,除了:“嗯。”
顾怀滔滔不绝起来:
“我,还要去瓦市看杂耍。乞巧节也快到了呢,花市定是来了很多稀有的花……”
平日里顾怀并不说这些玩乐话,他更习惯待在家里,不愿出门。只是又要离别,他有些不甘。
他想就这样磨着时光,慢一点再慢一点,感受大家在一起的时间无限拉长。
今说的这些,每回起头的都是言雨生,然而每次玩得流连忘返的都是顾怀。
那些攸乐时光像是绊住了顾怀的脚步。渐渐地,言雨生走在了顾怀前面,挡住了照向顾怀的夕光。
也是直到言雨生倾斜的影子开始打在扇面上,由一抺暗淡,到占满整个扇面,顾怀才意识到自己与小将军隔了不少距离。
顾怀停下脚步,合扇,言雨生的影子浮跃代替扇面挡住了顾怀脸上的光,不一会儿,又起起伏伏,影子出逃,钻回言雨生身边。
顾怀没再上前去,也不再说话,只是定睛地看着小将军的背影,形单影只的,同样落寞。
风转凉,山风不倦,竹枝窸窣,不至于显得太安静。
蓦地。
“等我回来。”
将军回头,一脸荣光,风吹动天蓝色的发带飘至胸前,衣服如水纹涟漪波动。
背着余晖的言雨生,身处在半明半暗的斜阳里,如诗如画,满目欣喜,满怀烂漫,好似已取得万丈光芒,荣归故里。
如同去年平犁一战的大获全胜,顾怀于锣鼓喧天中见到身骑踏燕的他,是熬过了战苦,熬过了乡愁,甘之如饴的他。
顾怀看着言雨生的样子浅浅地笑:殊不知,你走后,我只有思念,锥心的痛。
将军,你的荣光,怒我不能感同身受。
凉风拂过,顿觉,手臂酸胀,提不起力气回应,张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