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老爷有客,传话来,让先熟记《八佾》[3],之后考教。”
“久久,……”
……
妙哉,谁人这么不知趣,三番五次,不,一年半载回回都来与我争,有够厉害的。父亲一年到头也没有多少假陪我,现在家来,还要被你占去,留我一人独守书房读着这圣贤书,好极了。
你小心,别被我逮到!会有你好果子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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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槐花枝叶被晨雨打湿,树干经风吹了半天仍是没有干,已经有花承受不住这份洗礼,掉在了地上。
“瞧,是他,又来了。”兴乐拍了拍我,示意我看。只见一人痴愣愣地坐在石台上。
是在看凋零的黄槐花?不像,冷空气传来几股桂花香,格外醒人。
“这人就是最近大家在议论的武生,你说,自古文武不对头,他老往我们这待着,是几个意思?”柳兴乐忿忿地说。
兴乐这番话,多是缘于他家旁边住了个对他三分敬重七分轻藐的武小子。
“没事,可能就是来杂学旁收的。”
再看你,竟有些像画卷中的良人,守望妻子。
“你瞧他的样子,像不像,红栏黄花迷人醉,似是有情话无情,这人可能是学武不精正失意,才子仁心想学文了,也未可知。”我兴奋地跟兴乐说。
兴乐仍是不高兴,不知道上学前,他的邻居又怎么惹着他了,抢他伞了?
“哎,好了,顾怀,就没指望你能说出什么有趣的话。你这样好,见事也善,小心被人平白无故地骗了去。”
“在我看来,他这幅样子,指不定是在憋着什么坏呢,他们这帮学武的,尤其是家里那位,说话不过脑……”
兴乐念念有词,借你说起他的好竹马来。什么如何“欺负”他呀,怎么不解人意啊。
听了半天,我只是笑笑,牵起他的手来问道:“怎么不见你放桌上的——那只棕叶编的蚂蚱?你把它藏哪了,我还没看明白呢?”
我细细端看他的手,笑语:“怎么编的?谁的手这么巧呀,羡慕极了。”
兴乐火速缩回手。
“我,我,收起来了,看着怪烦人,你也喜欢?改天我让他给你编只好了,这种费事劳神的活就该他来干……”
兴乐害羞了,低头羞郝,没意思,这时再看你,正好迎上你的目光,我有些愣。你立即偏过头去的动作让我产生一种错觉,是看了我们很久吗?
那道视线过于炽热,像是大家合该认识很久的样子。不知不觉,有些在意。
恰好可以向你打听一些事。
“师兄,您好!”
“小弟顾怀,想跟师兄打听一个人,您认不认识一位常跟太傅下棋的前辈?听闻是位武生。”
“就就是我。”
什么!
一击必中?
众里寻他百度,蓦地回首,那人一直、待在这?!
咳咳,既然这样,我就不客气了,得给你点教训才好,让你缠着我爹!你不知道这样对别人家庭很不友好吗?害我一个人好苦——!
我还没开口,你倒先堵起我的嘴来,还自说自话什么叫哥哥?
可恶,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气死我了。君子动口不动手,出师不利,下回、下回再战,你给我等着!
兴乐,你说得对!怎么连个结巴都会欺负人。
嗳,原本打算的口头威胁,这下,如若让父亲知道了你是如此不知礼数的人,断不会与你再相来往,至于少的棋友嘛,就由我来啦!
“师傅!”
哦!跑了一半的路,哑声,静默退几步,扒拉树又藏起来,父亲在那安安静静地看书,真说不出口。
我去哭哭唧唧,吵吵闹闹,撒撒娇,说有人欺负我?
不行、不行,我都六岁了!我还是先看看你有什么本事哄得父亲与你玩。
“心儿,怎么又待在树下?有蚊虫,别靠着树,在乡野玩了回来,是不怕这些了?但还是要注意,不是所有虫都无害——”
“师傅!”
“您这么快就找到心儿了!”
“哈哈,那有自己一个人玩捉迷藏的,心儿想要书童吗?”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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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过天晴,来了兴致,去找你,嗯?又从哪冒个人来?
要走?不行。
“哥,你们做什么?带我一个?”我一把跑过去,拉紧你,死死的,咱俩还没完呢,休想走!微笑。
交友第一步——要笑!
哈哈,脸都要笑僵了,你才吐出两个字:“蹴鞠。”
“蹴鞠?”我只是看过,还没玩过。
交友第二步——要合拍!
“好——好,啊。”
听见你不玩了的时候,真是好一场及时雨,我也没必要硬上了。
哈哈——哈哈——
“嗝~”
好家伙。
把自己搭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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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看《棋诀》[4],厉害了。
大概父亲喜欢你的刻苦用心,不负栽培。而我,其实不喜下棋,吃子与被吃子都不喜欢,为什么会觉得布局算计有意思呢?
我不喜欢的东西很多。很多也是因为必需要做才不喜欢。像什么为政为纲的书籍,让我头疼。
尽管我努力学习往哲先贤们的开达明理,融入文章中。希望得到能父亲的认可,也都一一未果。
虽然话里父亲对我写的东西不予置否,但是面露的难色半分不减。
我是不是一无是处呀,而你已经得到他很多称赞了。像是一见到你就感到欣慰,真是惹人羡。
算了,原谅你了,不只父亲,与你在一起的我,也很自在常乐。
后知后觉,你不是结巴。你只是在叫我。
“久久”
叫得——与任何人都不一样。比时娘多了什么,比起大多数人,又少了什么。
很微妙。
你常常带给我东西,殊不知,你的到来,于我而言本身是份大礼。
曲终人亦散,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很珍惜学堂里有你的陪伴,和给予我的温暖。
但当我以为大家学满出师,就这样分开了的时候,你来到郊外找我。我人傻了似的,冲过去抱你,迫不及待想让你看看我的园子……
季夏,枫杨树开的花像小鸟的翅膀,带着我的欣喜,不知所措地飞向八方。
我不知道,我像是期待着你的到来,且期待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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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吹拂的时候,杨柳依依,水面水波泛起,一圈一圈儿荡漾着,水草也像是有了生命,舞动着。
我坐在岸上,品着风里带来的雨的缠绵。柳条儿垂落在你身后,你踏步走来,也是那么笑靥如花。
有那么一刻的不真实。而脚底传来的寒意,告诉我,此刻是真实存在的春天,与,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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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和四年秋,边境游牧民族犯境,你率兵出征,远至万里。
我才发现,你一直是这样,不只是你结交的陌生的我、父亲、林兄——我们,还有很多人需要你——百姓。
我不知道我是想挽留或争取什么。我也知道我没有资格挽留或争取什么。在我能适应大家聚少离多的时候,开始面对生与死,可谓痛心疾首。
时娘看我整日里昏昏欲睡,郁郁寡欢的,开始把我往外推。外面,山林的寂静,禾风,草绿,都要让人忘了今年干旱。不该这样的,早该知道才是。不旱的话,随水草迁徙放牧生活的乌厥人[5],何至于来犯掠抢粮食。
何至于有平犁一战。
何至于你——就去了。
……
父亲说我们有接济过他们,良马易物,甚至想要协助他们开始农耕定居。协助定居遭到了双方旧党人士的反对。
据说,一个是怕引狼入室,一个是怕被吞并[6]。
远处炊烟袅袅,传来声声牧笛。
牧童归家是几时了?
山间小路,草丛打湿了鞋面,沾染泥土,弄脏了?我痴痴地抬头,不远处的是寺庙——普渡寺。
不知不觉间竟走了这么远,该回了。
“阿弥陀佛!顾公子。”
“一云法师?好久不见!想不到还能遇着您!”
佛说,一切众生何必去危害另一个一切众生。
众生——皆苦。
“不用进宫?”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圣上体恤老衲这把老骨头,讲诵护国法典一事[7]已由他人主持。”
“顾公子,天色渐晚,若不嫌弃,吃过斋饭再走吧,尝尝老衲种的小菜,刚摘的,正新鲜。”
大师提篮里的香芋圆乎乎的,各色绿叶也正翠。京城的郊外像极了世外桃源,风吹不着,雨打不着。
“谢过大师,只因此次匆匆出门已久,恐家中长辈担忧,今日便先行告辞。他日来此小住,多有叨扰之处,还望海涵。”
佛说,六道轮回,唯有情债难偿。
恭俭温良。
佛说,若无相欠,怎会遇见。
恭俭温良让。
就在刚刚,时娘还希望我能出去走走,现下我说想去外面住一阵,她又开始紧张起来。好说歹说不放心,终是与我一道上了山。一个姑娘家整天跟我混在和尚堆里吃斋饭,多受多少苦!
整日里也就盯我饮食,好像不管我多大都像看小孩一样看我。突然间很想念母亲,可她好像在我的生命里消失得完完整整。
焚香、念佛、听经书。时间骤白,消失在暮鼓晨钟里。
就在我以为我能慢慢淡忘战争纷乱的时候,寺里迎来了一位老妇人,她来替儿媳还愿,再来为儿子发愿。
她的丈夫十二年前死在驱逐异族人的战场上。
她一个人含辛茹苦带大儿子到十八岁,为他迎娶好人家的姑娘为妻。就此本该新婚燕尔,苦尽甘来的时候,他偏随军作战当那什么——劳什子火夫。
前阵子他捎信回来说是当上了小兵,想着总比火夫强,也替他高兴。本以为就这样好好的,可昨天捎回一纸和离书。
原来新兵是给老兵打掩护的,事事冲在前头,九死一生,不想就此误了媳妇一生。说什么若能活着回来,双倍的军饷,名字写在奏章前面,功名富贵相送,定不负相思意。
媳妇儿听了,昏厥于地,请大夫来瞧,原是有喜了。
喜忧参半,若是出征前就知晓此事,他还会险中求富贵吗?
你呢,生是什么?生活又是什么?登上东楼,敲响钟声,在这一百零八声里,苦厄得到平息了吗?
能护你无恙吗?
我常常哀思,可相较于他人的难,我算什么……
台上,花旦碎步慢踱,清白且长的衣袖挥落,露出双眸含泪的脸容。
支起的衣袖半遮不遮,抬着的手半擦擦不着泪,爱恨支离,咿呀唱起:“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每每不能自已地哭泣,都叫我清醒地认识到我——是爱你的。不同于父亲,不同于爱自己,喜忧不由我主,我很害怕,又从未有过的欣喜。
害怕占了上头,你不知道,你只是离开我,你只是不用冲锋陷阵的“王”,或者说是比“大王”更安全的“小王”,我都很害怕,害怕——天人永隔。
我希求现有的情谊不变……
我害怕失去,变因很多,不变最安全。若不曾去拥有,哥哥,是不是,不曾有,不会伤,是不是,哥哥。
是不是这样,你我相持相依不变。
哥,日子变得无比漫长,时日不记,只盼得老妇人再次还愿才明朗。
她高兴地说起她的儿子多么厉害,为自己争取好前程,来信让她们放心,事事都很好。
你呢?有没有伤着,心情怎么样,你的兄弟们都还好吗?你——还好吗?
半个月后,等来言伯父班师回朝。
此时,风调雨顺。
站在普渡寺的钟楼上,远眺到你无伤,还很英气的时候,悬了很久的心静下,转瞬,又暗淡下,寒风刺骨,百无寂寥。
在高处,俯仰世间万物显得是如此的空旷。
我再为你鸣一钟:
“言雨生百谷。”[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