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萧锦年撑着自己的眼皮盯着书上的字。
这一页的书萧锦年已经看了半柱香的时间,不说因为要节约用纸精炼语言,一个字能包含许多意思,单说古人书籍的排版还有繁体字实在耗费心神,他看了后一句就能忘前一句。
没看一会,萧锦年就开始走神。
两鬓斑白的清癯老者,坐如松竹,眼神犀利的盯着正溜号的萧锦年。
感受到视线,萧锦年头皮一麻,连忙埋头看书。上方传来老者威严的嗓音,“陛下,读出声来。”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注1】
萧锦年坐如针毡,读书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他已经被拘着读了好久的书,实在是不想再读。
他还好饿,好困啊。
苏元应教书多年,也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喜爱读书。他能够感受到眼前帝王的排斥,可却无法像以往一样,放任不愿读书的孩童回家。
不学无术,整日里想着玩乐的孩童不会对江山社稷造成任何影响。但这样的帝王,轻者王朝落败,重者葬送社稷。
“听闻陛下曾出宫过两次,在外玩乐甚欢,今日陛下可想出宫否?”
既然无法放任不管,苏元应对于小皇帝准备施行寓教于乐。
萧锦年听到能出宫,心中大喜,触及到苏元应严肃的神色,立即收敛脸上笑容。假装镇定自持道:“朕自然是想的。”
“那便走吧。”苏元应整理好坐上书籍,起身看向萧锦年。
没想到真的能出宫去,萧锦年还有些不太相信,“太傅,我这些书都还没有看完,真的能出宫去?”
苏元应点头,“书中的道理有万千,陛下要全看完,怕是此生都做不到。只从书中看,也看不全世间百态,陛下走吧。”
这位尚未及冠的小皇帝,自小就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书读的不多,字更是狗爬一样,还总是缺少比划。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苏元应也没打算拔苗助长,只想着教会小皇帝勤政爱民,便足矣。
由着苏老太傅领着,萧锦年这次出宫很顺畅。
不过这次出来只有老太傅和萧锦年两人,小福子想跟过来,都被老太傅拒绝了。
萧锦年本来也不是那种需要人伺候的主,老太傅不想小福子跟着他也没什么异议,走的时候见小福子一脸担心是模样,萧锦年拍拍小福子的肩膀,安慰道:“回来的时候给你带好吃的!”
小福子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像是儿子要出远门的老母亲一样,千叮咛万嘱咐要萧锦年一定注意安全平安回来。
苏元应将主仆二人的相处方式看在眼中,脸上的情绪有些松缓,至少从这位年轻内官带举动中能看出,小皇帝心地善念,能当个仁君。
但“仁”之一字亦是双刃剑,仁君,往往会与无主见,优柔寡断,踟蹰不前,贪生怕死有所牵连。更别提小皇帝如今只有一个“仁”字沾边,“君”字还没影。
太过软弱,没有主见者,难成大事,做皇帝亦不适合。
苏元应想的出神,手被人拽了一下,他视线看去小皇帝正端着一杯茶递给他,“太傅,你在御书房的时候一直没怎么喝水,杯中茶凉你没再继续喝,这是温的,快喝些解渴吧。”
老者眉头轻缓,多年来僵硬下垂的嘴角有了柔软的弧度,“有劳陛下费心。”
茶水温热适中,并不烫口,他确实是很渴了。
这次出宫,并没有像上次一样去广宁街,而是郊外。
马车停下,车夫在外面喊了一声老太傅说到了地方。
萧锦年率先跳下马车,苏老太傅紧随其后从车厢内出来,萧锦年下意识伸出手搀扶。
苏老太傅看了一眼萧锦年,见对方神色如常,这动作似乎只是下意识为之。他思索片刻,还是握着萧锦年的手,借力下了马车。
“多谢小公子。”在外面苏老太傅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并没再尊称陛下,只叫萧锦年为小公子。
“前头不远处是郊外的一处漕运码头,那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公子要做好心理准备。”
苏老太傅脚步不停,速度却放的很慢,他时不时的还会看向两边,偶尔远眺河面,像是在郊游,与周围行色匆匆满脸疲惫的行人相比相差甚大。
萧锦年跟在老太傅身边,脚步亦放的很慢。没一会他听一旁悠闲惬意的老者问道:“公子,看出什么没有?”
这个问题让萧锦年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将自己看到的场景一一细数,“有许多的船,鱼摊,茶摊,面摊,还有很多木箱,麻袋,有很多的人,有的人衣服打满补丁,有的人只穿了一条深色裤子,有的人衣服看起来很好。”
苏老太傅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在原地,他拉过萧锦年,小声说道:“那边茶摊的女主人正哄着刚出生的孩子睡觉,货郎们正在叫卖,他们衣着朴素,衣服破旧但声音很洪亮,脸上带着笑。穿着光鲜的人身边跟着一个账房,正在给上了些年纪的漕工结账,那人或许对这位年纪有些大的漕工说了继续用他,所以漕工现在很开心。木箱,麻袋,各种摊位,码头停靠的数艘船只,是生计。女主人和孩子,笑着的货郎和漕工,是安稳。”
“生计和安稳……”萧锦年看着码头一派欣欣向荣,心里也生出一股情绪,若是能一直这样平凡普通的生活,也很好。
没有灾祸,没有战争,没有病恶。
“公子,这幅画面,只有富庶之地和洛安城才能看见。”苏老太傅浑浊的眼眸紧盯着湖面,“百姓们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同样身为漕工,在洛安城,即便上了年纪也依旧有善心对主家愿意请用。但其他的沿海之地,漕运码头每天都有抗不完的麻袋,还有打不完的架。为了一丝生计,他们大打出手,最终挣得还不够看看身上的伤。于是只能忍着伤痛,继续抢活,一天,两天,三天……许久的挤压在一刻爆发,之前没有在意的伤在多天之后要了命。而这,并不是个例。”
萧锦年听着苏老太傅的话,眉头不自觉的皱起,“官府不管吗?”
“官府管得了吗?”苏老太傅是视线终于从湖面上收回,像一把利刃刺向萧锦年的眼中,“公子,只有一个洛安城,就是国泰民安吗?公子能做到,让官府可以管那些事吗?”
萧锦年张张嘴,他回答不出来。
事到如今,他已经明白老太傅带他出来这一趟为的是什么。
是想叫他看看自己肩上的担子,是叫他清楚,他背负的责任。
可是,老太傅,找错了人。
大瑜真正的皇帝是霍烬,不是他。
而他会在两年后彻底脱离皇帝的身份。
苏老太傅看着萧锦年的反应,说不失望是假的。短短两三日的相处,他能够看出眼前的帝王心善仁慈。
他会不忍陪伴在身边的内官难过,会不忍自己的老师口渴,也会对素未谋面却无辜丢命的漕工心生同情,霞安城灾后处理他也听王相公提过,怕灾民饿肚子,叫临近的永阳府先送吃的过去。
可这些,太少。帝王该心系天下,而不是几个人或是一座城。
苏老太傅带着萧锦年去了一家面摊坐下,他叫了两碗阳春面,给萧锦年的那碗加了个蛋。
汤头鲜美,面条劲道,萧锦年有些饿的肚子得到了慰问。还好这碗面来的及时,他真怕自己走着走着直接睡过去,那老太傅肯定能被他吓死。
面摊的口味好,摆着四张桌子,张张坐满了人,还有不少捧着碗蹲在地上嗦面的。有的桌子人前脚走,后脚就有人给补上。
萧锦年和苏老太傅也是和另外两个漕工坐在一张桌子上,那两个漕工长得小山似得,一脸的络腮胡,膀大腰圆,瞧者就倍有力气。
两人今天碍于同桌的人穿的像是主家,一个细皮嫩肉,一个文邹邹的。声音都有意收敛,连嗦面的动作都比往日轻上许多。
一筷子就能挑起小半碗的面,嗦完这筷子后,其中脸上长了颗大痣的壮汉小声对同伴道:“哎呀,今儿个那顾举人还没来啊?”
同伴嘴里还塞着一嘴的面条,边鼓动腮帮子边张望一圈,含糊不清回着,“还真是,这都两三天了吧?之前刮风下雨可都来的,这会大晴天怎倒是不见了?”
邻座坐着的四个漕工听到“顾举人”三个字,也将脸从面碗里面抬起来,一抹嘴道:“你二位是一直在郊外码头干的长工吧?没去内城码头瞧瞧?现在可等不着顾举人咯。”
“兄弟这话是什么意思?”脸上长着痣的男人可是十分的喜欢听那书生和兔子精的故事,那故事现在就卡在书生进京赶考,也不知道考没考上,有没有金榜题名然后迎娶兔子精。
搭话的男人啧啧摇头,脸上也带着无奈,叹息道:“可别等了,怕是等不着了。那顾举人被官差给抓了,已经进去好几天了。后来他儿子瘸着腿去官府找,也被抓了进去。
他家还两个女眷,这两人也是烈性子,家中男人被抓,两个女眷就编成故事就去城门口那边说,要讨公道。结果晌午刚过,官差就闻着味过来抓人了,现在一大家子全栽进牢里去了。”
这一番话听的大痣男一愣一愣的,“官府怎么好端端的抓人啊?难道咱们新皇帝不给人说书了?”
“嗐,这皇帝管天管地也不能管这事啊!”那人瞅了一眼已经放下碗筷,听他说话的苏老太傅和萧锦年二人,他嘴里的话有些不敢说,问道:“你二位是什么人?”
苏老太傅回道:“从南边来洛安游玩的闲人。”
问话之人眼睛毒辣,“看你们毫无疲态,不像啊。”
周围全是人,但这人唯独对穿着讲究的他们心生警惕,这反常举动苏老太傅看在眼中,他找了个理由应对,“我们来洛安已经有两日了,内城玩乐年轻人多些,老夫不愿多呆。我家孙儿孝顺,今日是陪我这老头子来这郊外走走,看看大瑜最繁荣的漕运码头。”
漕工一想也是,那内城好玩的就是些勾栏瓦舍还有青楼,老头子一头花白头发,也玩不了这些。他确定这两个富贵人不是内城出来的,也放心不少。
大痣男就等着对方说下半句话,等的急死了,他忍不住催促道:“我说兄弟,你怎么说话说一半啊?这真是能急死人!”
“我也怕啊!”那人拖着凳子往萧锦年所在的桌子前凑,压低声音道:“这顾举人被抓,那是得罪人了!你可知那书生进京科考后的故事是什么?”
没等人回应,这人就继续说道:“后面的故事是书生科考遇上作弊案,为首王姓书生,赵姓书生,刘姓书生都有映射。这就差直接点内城有名的王,赵,刘三家了!
而且,这案子还死了亚元,连解元都被打断了腿,这两者直接就是点名道姓了。内城那三家,随便挑出来一家都能只手遮天,别说三家联手。我看这顾举人一家,怕是没命再出来咯。”
苏老太傅与萧锦年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惊讶,科举舞弊,他们是一点风声都没听见。可今日听这漕工说的,怎么好像百姓之间都传开了?
萧锦年尤其震惊,他听到最后,直接确定漕工讲的人就是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说书人。
书生和兔精,还是他当初提的。
“请问这位先生,你说的科举舞弊案,是怎么回事?”科举舞弊,在古代的背景下,是十分重大的事情,符合纳入位面世界线的条件。而萧锦年并没有在世界线中找到相关片段和介绍,那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就是不存在科举舞弊,第二种就是这场科举舞弊案,从未被发现。里面受牵连的所有人,最终都没能等来公道。
漕工被脸俊的小公子喊了先生,臊的脸通红,“哎哟,你这小公子读的什么书,尽瞎叫唤。我是个粗人没念过书也晓得先生都是叫读书人的。”
他话是这么说,但咧起的嘴角都快看见后槽牙,可想被这声“先生”叫的心里有多高兴。
“这科举舞弊,其实我也不懂,就是在内城听这顾举人的故事里说的。这顾举人一天跑好几个地方,不过也有很多时间没赶上或是就想多听几遍的人,所以有不少人专程来码头听。
这里面也有不少的书生,那天顾举人故事里讲到书生遇到科举舞弊,身边就有些书生小声嘀咕着说顾举人故事里的和咱们大瑜上一届科考的情况很像。
我听了这么一嘴,他们也没多说,估计是害怕的。故事都没听完,人就溜走了。本来我也没记在心上,可谁知官府真的来抓人了,嘿,小公子你说,官府什么时候抓过说书的?这次这么反常,我一下子就想到那两个书生说的话了。
心里好奇啊,就稍稍打听了一下。才知道顾举人有个儿子,上次还中了解元,腿却不知被何人给打断了。他还有个至交好友,是个什么亚元,就是第二名,人死了!”
那漕工一拍桌子,斩钉截铁,“这不就是顾举人故事里说的情节吗!都没变!”
这说书人为了让人能听懂,真的是直接点名道姓的说了。
苏老太傅听完后,一口气没提上去,咳嗽不止。
他是寒门出身,知道科举对于寒门学子的重要性。这是唯一一条,逆天改命的路。
可如今,这条路上,竟全是魑魅魍魉!
他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世家只手遮天,摄政王与几位重臣分庭抗礼,把持朝政,皇权微弱,新帝年幼,这样的乱象,无计可施。
更何况,新帝的心思,也并不在皇位之上。
再这样下去,百姓还有什么安生日子可以过?!
萧锦年不知道老太傅此时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他动作不停的轻拍对方的背,又上下摸着给老人家顺气。
面摊没有茶,大痣男离得近,顺手端起老太傅的面碗,“快喝口面汤往下压压。”
老太傅抬手推过面汤,他脸色涨红,脖子和额头青筋暴起,目光如炬,死死的盯着萧锦年,“科举,不该是这样!”
陛下,科举不该是这样,它是唯一的公正。这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作者有话要说:注1《礼记·礼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