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似无的黄昏,照耀在一座浮动的城。
山城。
白凤一族世代居住于山谷,高高低低的屋舍,逐渐亮起了灯,一道道乳白色炊烟袅袅在空气中散开,裹挟着黍米煮熟的香味。山谷内流水淙淙,如碎玉叮咚。
白羽独自沿着山脉一路走来。山路蜿蜒而上,在离地千米之处赫然现出一座碧蓝色湖泊。
湖泊宁静优美,映照出宛若泼茶般绚烂的天色霞光。
白羽褪去外衫长袍,将衣服掖在腰畔,搓了搓手,噗通一声跳下湖泊。入湖泊泅行半个时辰,耳边碎玉叮咚声愈发清亮,这便是外界传闻中的白凤巫女们住处设的结界。
越接近巫女们居住的地方,流水越发响的动人。
湖底深处长满翠蔓。在翠蔓的最深处,隐约现出一个洞口——因果洞。
路到这里就断了。
白羽抬头看了下天色,嘴角浮现出一抹最纯净的笑意。
外人就算攻打到了这里,也必定无功折返。只有白凤一族的长老和领袖才知道,在因果洞口后竟然别有一番世界。
白羽小心地拂开高遮面庞的翠蔓,洞口狭窄只容一个五六岁孩童的身形。
白羽撮唇,吹出一口清风。
风在洞口散开,如一大片风的波,洞口在风中恍然变大。
白羽钻进洞,洞内光线昏暗,世间的天光在此都被遮断,耳边传来钟乳石滴水的嘀嗒声。洞壁很滑湿,脚下是一条由钟乳石滴水汇聚而成的细流。白羽踩在水中,踏出了一个奇诡的凤凰图案,错综复杂。
在走完最后一步的时候,脚下正好汇聚成凤凰的鸟喙,然后就听轰隆一声巨响,脚下的地面突然塌陷,白羽从洞中掉落下去。
白羽今年二十八岁,七年前被选为白凤一族的领袖,自此他知道了这条最隐秘的通往白凤一族巫女居住的路。但这条路径他走的次数并不多,加上这一次,不过第八次而已。
每次他都记得格外清楚。
第一次是为了得到巫女对他领袖身份的认可,顺便来占卜他在任期间白凤一族的命运。
之后的每一次,他都为了同一个理由而来。
白羽掉下来的姿势并不狼狈。非但不狼狈,甚至还颇为美妙。他月白色长袍半披,稳稳地落在地下这座最隐秘的森林。
树木都是万年古木,长久地、寂寞地生长,枝丫高高通往天空。
白羽踩在厚重的落叶上,面上的笑容更加深了。无人知晓,白凤一族所居住的乃是神山。神山于水月镜空中,乾坤颠倒之后,破解密钥,才能泅渡而至。
下湖泊,入因果洞,输入白凤族族长才知晓的图案,封印才会对外界打开。
白凤族的巫女们在未嫁前都居住在因果洞后这片与世隔绝的森林内,每个巫女一座树屋,分散于不同的古木,彼此间极少交谈。凭借族人供奉的图腾雪白凤鸟心意,总有一日,总有一位巫女会被凤鸟选中,拥有不灭的凤鸟真身。
在这位巫女成年后,她会走出森林,嫁给族内最骁勇的勇士,保护族人的安全。
这一次,凤鸟选择的是全族最美丽的巫女。
之后七次,每次踏入巫女森林,白羽都是为了她。
在山谷内建立屋舍,也是为了她。
她已成年,若不是自北夏灭亡后南极洲战火纷飞,若不是自从南夏蕤近几年一直对白凤虎视眈眈地窥视……早在今年春的第一日,她就该依约走出森林,嫁给白羽。
去年族中长老们与巫女森林秘密占卜,得到预言,说今年春她就要出嫁。
从南极洲第一缕春光拂过树叶,白羽就开始在住宅前起新屋。
她是全族最美丽的,最尊贵的,也是……他最心爱的。
白羽大可以在山谷外安静地等待佳期来临,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意,总会突然间闯入,什么话都不说,就站在巫女森林内她居住的那棵古树下痴痴地笑。
巫女们自然知道他来了。从他打开因果洞洞口,凭借风系勇士的能力转动封印之后,她们就知道他来了。
没人下来招呼他。
甚至没有一个巫女从树屋内探出好奇的脑袋。
白凤一族的巫女们,都有一种共同的高傲,遵守古老的约束,在未踏出这片森林前从不主动与任何人交谈,哪怕来的人是现任族人领袖。
在这片巫女森林,自有另一套与世间无关的法则。
白羽也从不敢惊动她。他站在树下,痴痴地望着那棵高树,她选择的梧桐巨大参天,叶片浓叶茂密,隐约有一座翠绿色的屋舍以鸟羽作顶,藏匿于一座森林的梧桐之内。屋舍门口垂下一双长腿,踝骨绘了一只色彩艳丽的彩蝶。蝶须细长卷曲,在明明灭灭的树叶碎影里清晰地掉入白羽的眼帘。
凭他驾驭清风的能力,完全可以飞身上树,与那双长腿的主人面对面。
但他不敢,或不愿意亵渎。
凤女肯定也见到了他,却不为所动。那双长腿依然垂在屋门外。森林里传来一阵美妙的歌声。是她为他唱的歌。巫女的格调很奇特,声音起伏波动不大,忽高忽低,始终在同一个调子上变化高低,仿佛念咒语一般。
这歌声出了巫女森林,绝对没人会觉得美妙动听。
但落在白羽耳内,就是世间最动听的歌声!
从第一次推开因果洞的门,他就坠入了族内的命运之轮。在族内巫女们口中,传说有一座巨大的金轮,掌管六道轮回。每一场劫世,都刻在命运之轮的痕迹里,六道中无一人、无一灵可以逃脱属于自己的命运。
夜色完全降临大地的时候,众巫女各自回屋。屋舍很小,皆以各色鸟羽覆盖屋顶,她所居住的屋子里亮起了一点小小的灯火。
白羽心满意足地躺在地面厚厚的落叶上,双手枕头,目光望向挂满天空的星星,直到星星们一颗颗陆续亮起。
与南夏一战迫在眉睫,白羽没有把握能够击败南夏,哦不,夏王。
若在以前,他绝对不会如此没有自信,但是今日来送战书的南夏兵士身上带了一股凝练如匹的杀气。这股杀气令南夏变成了一块无法撕裂的布帛,一团无法扑灭的妖火,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
白羽口中噙着一片落叶,头顶那支两尺长的白色羽毛簌簌地无风自动。他睁着狭长上挑的眼,数天边星辰亮起的次序,从第一颗,数到第两百颗。
星空,无月。
第两百颗星星亮起来的时候,她屋内的灯灭了。
她今夜睡的格外迟,是否也知道了即将来临的战事呢?
白羽心内想着事情,脑海里勾勒出一幅清晰的地图。他不知道夏蕤为什么敢派兵征战这座充满迷途的山谷,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自从多了一位白衣少年诸侯后,夏蕤这几年所向披靡,连一向兵强马壮擅长巫蛊的宿敌北夏都被其毁灭。
放眼天下东西南北四大洲,居然无人敢主动直撄其锋。
雪山神女这几年行迹飘忽不定,先是蛰居于西极洲王宫,前年依稀有耳闻神女离开了西极洲大地,去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为南夏训练兵力。
对,雪山神女。
白羽的眼睛亮了亮,又想起“她”今年已经满十六岁,再过三个月就要离开这片巫女森林,嫁到山谷中成为自己的妻子。
他忽然无声地笑了。
白羽在天边露出晨曦的时候离开。他离开的时候,各位年幼的巫女已经醒来,纷纷打开屋舍的门,翩然站在屋顶上跳舞。巫女们为这个清晨而舞,无论这个清晨带来的是杀戮、死亡、或平静的尘世幸福。她们为白凤一族祈福,以处子之身,幽居于这片与世隔绝的巫女森林,将毕生最美好纯净的年华奉献给了白凤一族的神——白凤。
巫女们在十六到二十岁的时候,会走出巫女森林,嫁给山谷内的族人。她们所诞生的孩子里若有女孩儿,会再次送来巫女森林,成为下一任白凤真身的候选人。
每位巫女都极擅长凤鸟舞,翩然绘彩鸟羽纷飞流连于一座森林的梧桐木。巫女们纤细的十指伸屈成鸟喙形状,腰肢扭成极妩媚的各种姿态,衬托森林内鸟儿们的婉转歌喉。
这是一个美丽宁和的清晨,一如既往。
白羽依稀看见她也站在翠绿色的鸟羽屋顶上,头戴半张白色面具,鼻子以下露出年轻光洁的肌肤,唇角微微上扬。她从面具内投来的目光格外清亮,如天边一丝白色流光,穿林而来,有力地投射在爱人背后。
白羽回头笑着走远,走出一截,想起什么,又转身面朝着她倒退着走。
边走边笑。
隔着山与湖泊,隔着禁忌与祝福,隔着梧桐叶片簌簌与巫女们古老神秘的祝福歌声,他和她的视线始终遥遥相缠。
直到她立在树屋顶结束歌声,翩跹飞去森林中巫女们祈祷之处……白羽这才转身大踏步离开。
他的背影很挺拔,一身月白色的袍,头顶那支两尺长的白色鸟羽随风招摇。
她于众巫女祈祷的祝福中闭眼。甚至似乎能清晰听见他脚踏溪水的声音,噗通跳入湖泊,赤而遒劲的肌肉是怎样湿淋淋地甩开水珠,被月白色袍所覆盖。
月光洒满他的周身。于这诸天创造万物的神的注视下,他那张细弱俊秀的脸,是怎样一副意气风发的神采。
他的眉。
他的眼。
他是族长,也是她即将嫁的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