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殿。
秦落衡高声道:“儿臣参见父皇。”
嬴政拂手,四周宦官当即退下,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
嬴政澹澹道:“昨日,你跟扶苏等人说,治国之道,当重在钱财,而大秦目下的困境,主要是因朝廷缺少财物所致?”
秦落衡道:
“回父皇。”
“儿臣的确是这么说的。”
“大秦之所以落得如今局面,实际就是受钱财所困。”
“大秦缺钱。”
“但缺钱,并不意味着没钱。”
“大秦其实有钱,朝廷每年征收租赋税高达上千万钱,这是一笔十分庞大的钱财,然大秦立国六七年,却是接连动工众多大工程,以至花钱如流水,而且大秦一统天下后,征讨了百越,驱逐了匈奴,其中的军需开支更是海量。”
“大秦财政实则已面临崩溃之危地。”
秦落衡直言不讳。
他在来时,已猜到了始皇的用意,因而才敢如此大胆进言。
嬴政面不改色,冷声道:“所以你认为大秦当加速敛财?以度过眼下的艰难局面?”
秦落衡道:
“儿臣并非此意。”
“儿臣只是认为大秦步子迈得太大了。”
“当适时收一下了。”
“收并非意味着退,大秦没有退路,也不能退,但却可以放慢一下脚步,做一些固本培元之事。”
“何为本?又如何固?”嬴政道。
秦落衡回到:
“大秦之根本是关中。”
“是老秦人。”
“儿臣也知道,大秦一统天下,按理不当分什么新旧,但治国却是要着眼于时势,现在天下时势并不允许,大秦继续一视同仁,大秦以往为了‘感化’六地民众,对六地民众过于宽松了。”
“而且对老秦人也过于冷酷了。”
“儿臣认为,父皇当惠以老秦人,以归拢老秦人之心。”
“南海、北疆的迁徙戍边,儿臣认为实是不妥,老秦人为大秦之根基力量,只要有足够多的老秦人,无论六地发生何等骚乱,朝廷都可从容应付,但而今,老秦人却是被分散在了各地,再难凝聚。”
“这是十分危险的征兆!”
“儿臣建议父皇速下决断,改变当前的局面。”
秦落衡深深一躬。
嬴政微微额首,望着窗外飘零的雪花,开口道:“到朕近前来吧。”
秦落衡一怔。
随即慢慢挪动身子,进到了始皇十步之内。
嬴政道:“你所说之事,朕已清楚,然......朕想听听你的想法。”
秦落衡沉声道:
“儿臣认为,当将散布天下各地的老秦人收拢回来。”
“当然,儿臣也清楚,老秦人眼下分布天下,直接收拢回来,必然会造成朝野内外动荡,因而此举是万万不可的,但却是可以逐步收拢,至少要给老秦人一个明确的态度。”
“老秦人不负国,国定不负老秦人!”
“儿臣建议,终止迁徙老秦人定居北边,改为迁徙赵燕齐三地民众。”
“一来,山东六地深陷土地兼并,民生疾苦,迁徙部分民众,却是能一定程度上缓解地方黔首的生计压力。”
“二来,三地以往深受胡患之害,这些地方的人对胡人尤为痛恨,他们无疑是最好的戍边之人,迁徙三地民众,不仅能实现戍边卫国,更能让他们深切感受大秦之威武,也有利于加快地方融合。”
“三来,分散部分三地人口,在一定程度上,能削弱六国余孽生事规模。”
“请父皇明鉴。”
嬴政额首道:“可。”
秦落衡又道:
“除了终止老秦人迁徙,同时也要给与老秦人一定恩惠。”
“老秦人为大秦抛头颅洒热血,几近贡献了自己的全部,理应让他们体会到胜利的感受,只是他们毕竟远离家乡,朝廷也没办法让他们直接返乡,但思乡之情,恐在所难免,因而儿臣建议,准许士卒书写家书,而后由官府统一派送。”
“分割两地,难免会心生牵挂。”
“家书虽轻,却意义非凡,不仅能联系两地,让家人间互诉心肠,也能缓解士卒的思乡之情,而且还能让两边都减少担忧,避免军中爆发事端,这对于军队后续稳定,却是有不小帮助。”
“只是......”
“这来回两份家书的开销,却是需由朝廷承担。”
嬴政蹙眉。
但也并未多说什么。
见始皇并无意见,秦落衡脸上并未显露欣喜之色,而是从席上站起,深深的朝始皇躬了躬身,见状,嬴政眉头一挑,他已猜到秦落衡恐又要说一些‘离经叛道’的话了。
嬴政的目光渐渐清冷起来。
秦落衡正色道:
“上述两个做法,谈不上是惠及。”
“只算得上是安抚。”
“据儿臣所知,大秦是在家耕种三年,出兵时,要自带一年的口粮,眼下大军在边地时间已过一年,目下恐又开始催促家中送粮送衣,儿臣认为,这部分口粮当由朝廷承担。”
秦落衡话语落下,殿内当即安静。
嬴政更是面露寒霜,冷声道:“你可知这是三十万大军的口粮,你既已经知道朝廷缺钱,为何还要执意提这个建议?”
秦落衡深吸口气。
沉声道:
“父皇说错了。”
“不是三十万,而是六十万。”
“还有百越的三十万。”
嬴政脸色阴沉如水。
秦落衡低垂着头,根本不敢抬头,沉声道:“大秦的确很缺钱,但一统天下之后,大秦从六国贵族身上,搜刮了不少,眼下应还有不少剩余,再则,九月上计刚结束,朝廷刚征收完租税,足以供应大军。”
“而且据儿臣所知,敖仓粮食现在十分充足,甚至足以供养大秦数年。”
“老秦人为大秦付出这么多,大秦不当再辜负他们。”
秦落衡咬牙坚持着。
嬴政冷冷的看了秦落衡几眼,冷哼一声道:“敖仓的确存粮不少,也的确能够供养大秦数年,但那是秦国数十年之积蓄,岂能轻易动用?而且正如你前面所说,大秦花费钱粮的地方还有很多,岂能如此挥霍?”
“不准!
!”
嬴政直接驳回了。
秦落衡道:
“父皇,儿臣认为这是必须做的事。”
“大秦已负老秦人数载,岂能继续让老秦人寒心?相比大秦根基,这些花销儿臣认为是值得的。”
“老秦人在平定六国中,战死三十余万,后续征发又如数补入,平定六国之后,又征发三十余万民力进入南海,其中八成是秦人男女,再加征发老秦人北上征发匈奴,以及几次与山东人口互换迁徙。”
“在这不到二十年间,老秦人死伤高达八十余万。”
“老秦人几乎是家家从军,目下之关中老秦人,除了在军男子,八成都散布到边陲去了,老秦人为国效力一生,难道朝廷就不能施以一些优待吗?”
“恕儿臣忤逆!”
“父皇,你这次真的错了!”
嬴政长长的沉默了,脸色阴沉得可怕。
秦落衡弯腰躬身。
他很清楚,大秦拿的出这些钱粮。
朝廷的确缺少钱粮,但大秦皇室是不缺的,毕竟天下的山河湖泊都归属大秦皇室,而皇室用度却是出自租子,因而除了皇帝赏赐,皇室的财物是只增不减,因而大秦皇室是真正的富可敌国。
历史上。
大秦灭亡后,敖仓的存粮,不仅支撑起了整个楚汉相争,甚至后面还供养了汉朝数年,而敖仓里面的存粮,其实大多是属于大秦皇室的。
眼下......
秦落衡便是想让始皇拿出皇室财物。
秦落衡道:
“儿臣知道父皇心有不满。”
“但钱财终究是身外之物,只要大秦安稳,这些钱财终究还是会回来的,而且儿臣之建议,并非是只进不出。”
“儿臣现为尚书令,管理着诸子百家。”
“眼下,农家的人正在全国各地,收集粮种,进行粮种培育筛选,目下已有了一些成效,用不了几年,大秦的粮食产量就会得到不小的提升,到时朝廷能征收上来的租子也会大幅提高。”
“此外。”
“儿臣也建议放开驰道。”
“驰道于天下,东穷燕齐,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濒海之观毕至!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锥,树以青松。”
“大秦驰道总体形制,宽五十步‘即三百秦尺(六尺为步),相当于总宽度是69.3米’,驰道最外两侧各有一道壕沟,一则排水,二则与田畴隔离,两道壕沟内侧是间距确定的连绵轻松,如此浩大道路,若是用之于民,不知父皇会被世人称为何等之胸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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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臣认为当放开驰道使用之权。”
“行便民之事。”
秦落衡此时也胆大起来。
而且他说的并非是假话,秦朝修的驰道,实在是过于壮观了,他以往本以为只是咸阳附近是这样,但前面参与的那次巡狩,却是彻底改变了他的想法,大秦在各地修建的驰道,都是这个规模。
若是在驰道外观看,对此更有深彻体会。
四道青松分割成三条大道,中央为皇室专属的高速道,两侧则为随行官吏的高速道,如此连绵千里,青松蔽日烟尘不起,翻山越谷,直达海天,其壮丽气象实在给人以震撼。
即便是后世也难以企及。
然而这么壮观的驰道,却是皇帝独属。
除了紧急政令能走驰道外,其他人只能走一旁土路,这在秦落衡看来,实在有点暴殄天物,若是能完整发挥其效能,大秦必将大为受益。
而且......
驰道的修建,先天便设计有隔离带。
四道青松,直接把驰道分割成了三条大道,秦落衡认为,当放开边缘的两道高速道,用以民用及官吏使用,至于最中央的皇室专属高速道,则依旧只能为皇室专用,这才能将驰道利用最大化。
不过。
他并不敢说出心中实想,毕竟放开驰道,本就已经说得上是胆大包天了,还直接要求开放两条,这若真说出去,即便他是始皇之子,恐也落不得好。
秦落衡恭敬的弯着身。
已不敢大口喘息。
殿内死寂。
四周没有任何声音响起。
安静的可怕。
然而出乎秦落衡意料,嬴政显得十分平静,冷声道:“这便是你想出的解决之策?”
“朕固然可以放开敖仓。”
“以皇室百年继续,供养六十万大军。”
“但你须得明白,此举对皇室威严损害之大,而且你真以为老秦人就会因此领情吗?朕记得,孔子似说过:‘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老秦人的确对大秦付出了很多,但他们也得到了相应的回报。”
“诚然,老秦人被迁徙到各地,的确是一个错误,然而,若是用损害大秦威严来收拢老秦人,朕是绝不会同意的。”
“至于放开驰道,更加不可能。”
“你的想法的确有见地。”
“但你并不通晓权势,也不通晓何为威严。”
“你可还记得在界休,你回来后,向朕建议了什么吗?”
“你建议让朕对他们减租。”
“进而减少他们对土地收归国有的不满。”
“但朕当时并未同意。”
“这其实是一个道理,世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若是减免界休黔首的租赋,定然会引起周围郡县黔首的不满,到时地方不仅得不到安定,反而会越发糜乱,同理,老秦人亦然。”
“朝廷的确缺钱粮。”
“关中也实没有这么多土地分配。”
“所以朝廷最终才决定,将他们迁徙定居。”
“朕知道有些事过了,但若是用一个错误,去解决另一个错误,最终错误只会越来越多,你自以为很清醒,却不知,六国余孽只怕更早便看清了这点,否则,这些年接踵而来的谶语流言刻字,其根基何在?”
“因为六国余孽是怕朕看明白,故意借此来扰乱朕的视线。”
“六国余孽从始至终怕的只有大秦锐士!”
“老秦人的确当重新归拢,新政也到了纠偏的时候,但你需得明白,大秦之所以走到现今局面,不是六国余孽在混淆视听,也不是大秦新政多么不合时宜,而是帝国这些大臣!”
“他们变心了!”
“而朕欲废除廷议制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