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
嬴政思绪翻涌。
他却是想不通一件事。
如此重大之隐忧,为何无人劝谏?
他自认,自己的言路尚算得上是广泛,至少,不会阻止朝臣进谏劝言,但满朝大臣竟无一人进谏,难道真无人看出其中隐患?
他却是不信。
李斯向来目光敏锐透彻,又位列丞相之位,关中老秦人弥散如此严重,他难道真的察觉不到?亦或者,李斯早已察觉,只是在选择进言的最好时机?
想到这。
嬴政摇了摇头。
以他对李斯的了解,李斯不会如此。
但李斯不会若真不会如此,那岂非说明李斯已经连防患于未然、未雨绸缪的谋划意识都丧失了?此等情况恐怕更为严重。
若皆不是,那究竟是何原因,让李斯一直没提及这重大失误?
嬴政一时想不明白了。
他启用李斯已有二十余年,在这二十余年中,李斯始终跟他保持步调一致,这也是他为何一直重用李斯的原因,他在脑海中细细回想了过往,始终想不到李斯与自己何曾有过重大歧见。
普天下。
都视他跟李斯为君臣知己。
亦如当年先祖孝公与商君的亲密无间。
正因为此,嬴氏宗族才与李斯家族结成互婚互嫁的多重婚姻之盟,而在嬴政心中,也从来没有把君臣私议带入国政,嬴政一直以来都很清楚,私是私,公是公,从不会基于巩固权力而去结婚姻之盟。
也绝不会因所谓姻亲关系,而不加辨识的认可一方。
这种政治底线。
嬴政一直都恪守着。
嬴政回首过往,却是发现了端倪。
因为李斯似乎跟自己太过一致了,一致的如同一个人,在整个帝国朝臣中,只有李斯做到了这点,其他任何人都没做到,甚至连接近都不行。
纵观帝国老臣。
无论是王绾、王翦、蒙武、尉缭、顿弱、王贲,还是杨端和、郑国、冯去疾、李信、蒙恬、羌瘣等帝国重臣,谁没有跟自己这个皇帝因政见不同,而起过争执?
独独李斯没有过!
这正常吗?
心念一闪,嬴政脸色陡变。
他突然想起了王贲昏迷前说过的话:‘丞相李斯,斡旋之心太重,一己之心太过......’
李斯之所以与自己步调一致,实是时时事事留心的结果?
嬴政摇摇头。
他觉得自己似疑心过重了。
李斯若真能做到这般,权力计谋岂非不可思议?
或许李斯并非是老谋深算,而是畏惧自己这个君王变幻莫测,而只能选择谨慎从事?毕竟李斯过往没有附和过自己的错失,也没有附和过某些特定事件。
比如,当年李信欲以二十万大军灭楚,还有软禁太后,以及灭赵之后默许赵高杀戮昔年在邯郸所受仇怨家族之事,这几件,李斯都未曾跟随附和,这便足以说明,李斯并非真的跟他步调一致。
但李斯同样没有支持。
只是保持缄默。
然缄默之实质,实为明哲保身,实为一己之私。
嬴政目光突然变得冷冽。
他对李斯生出了一股厌恶之感。
他已经彻底明白李斯为何会避而不言了。
因为权势!
!
李斯是帝国丞相,位高权重,而那些国政是自己亲自颁布的,李斯又岂敢开口反驳,早年,李斯只是上蔡一小吏,甚至自嘲为周旋于茅厕的厕中鼠,他曾经低微到极致,而今却位极人臣,他岂敢跟自己政见疏离?
若是因政见相左,导致被罢黜、被查究,以李斯以往在朝中所说所做,只怕瞬间便会被群起而攻之,甚至是直接鸣鼓而攻之,李斯这些年立下的功业,抵挡得住那潮水般的汹汹攻讦?
恐怕是不够的!
李斯怕了!
他不敢失去权势。
尤其还有商鞅的例子在前。
所以李斯选择了明哲保身,选择了谨言慎行,选择了察言观色,选择了谋而后动,全然没了作为丞相应有的担当和责任。
嬴政冷声道:
“李斯,你就这么看朕的?”
“你这行差踏错,犯下的可是千古功罪!”
“贻害的更是整个天下!”
“李斯......”
“你终究还是跟朕相左了!
!”
嬴政抬起头,漠然望向殿外,天空已落起了雪。
他静了静神,思绪无比敏捷。
他想到了很多。
驰道、直道、官道以及灵渠,都是郑国筹划修建的,而征发徭役的事都是原内史·腾做的,而今老秦人如此凋零,杨端和、羌瘣等人难道真不知情?但他们却一直在鼓噪发兵攻伐百越。
嬴政只感到阵阵心寒。
他信任甚至是委以重任的大臣,根本就没有以大秦为重,他们为的只是自己的私利、为的是自己的功劳,为的是给自己加官进爵,他们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大秦的艰危,也从来没有在乎过老秦人的死活。
甚至。
他们有意忽略了大秦之根基。
他们要的是权势!
而且......
他们的确也做到了。
郑国勘定的天下大道共计四百余条,而今大多数已完工,这么庞大的工程,只用了不到六七年,正是凭借这卓越的功业,郑国从大田令,一跃升到了九卿之一的治粟内史。
腾亦然。
他靠着老秦人的遵纪守法、任劳任怨,将朝廷分发之事,做的井井有条,除了刚上任发生的兰池遇袭,内史郡下便再没发生过动乱,‘内史腾’也因此更进一步,成了‘少府腾’。
但这一切的代价,则是老秦人的血泪。
杨端和、羌瘣等人同样,他们出身关中氏族,本是老秦人最为信任之人,然他们却背弃了老秦人的信任,把老秦人当成了自己升官的垫脚石,借着为老秦人说话,一步步为自己谋取权势。
他们最终都得逞了!
!
而他作为总领天下的皇帝,之前竟对此浑然未察。
甚至还甘之如饴,乐在其中。
何其可笑啊?!
数百年来,无论面对多么艰危局面,始终都打不垮、压不倒、拖不烂的老秦人,竟在他的手中,被一步步肢解,一步步拆散,他以一人之力,竟完成了六国数百年都未完成之事。
这是何其大的功绩啊?!
嬴政只感到深深的讽刺以及深深的懊悔。
嬴政重重的喘了几个粗气,而后勐的吸了几口凉气,平复着心中汹涌难平的愤怒。
他必须要保持镇静。
大秦沦落到现今的局面,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很清楚,他一直都是大秦新政的制定者,也是总揽实施的推行者,帝国君臣与天下臣民对大秦新政的指责,他是首当其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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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逃。
他的尊严也不容许逃避。
而今,他已醒悟过来,自当进行纠错。
只不过他已信不过满朝大臣了,在嬴政眼中,这些人终究是存了私心。
他开始思索新政得失,开始想不着痕迹的,改正一些容易激起民众骚动的法令,尤其是挽回老秦人之民心,而改变徭役令,便是目下最要紧之事,老秦人是赢家,岂能如输家一般受尽委屈?
只是嬴政有些迟疑。
他迟疑的是对整个大秦新政基本点做出松动,还是只是具体的就事论事,若是前者,那对朝野而言,将会是一次大地震,甚至会动摇天下,若是后者,想纠正回来,恐要花费不小的时间和精力,而他眼下的身体状况,恐是支撑不到。
嬴政陷入了沉思。
最终。
他还是选择了后者。
朝令夕改,乃朝堂大忌。
他虽有毕其功于一役的心思,但终究不敢这么冒险,至于后者,他唯一能指望,也就只有秦落衡了。
秦落衡虽有些观点并不完全正确。
但他的着眼点无疑更精准。
更关键的一点。
秦落衡的思维更加发散,也更加跳脱,这实则是便于他打破当下局势。
而今满朝大臣已变得故步自封,甚至是因循守旧起来,这些人在天下一统之前,都是干劲十足,进取心极强,也极有抱负,但一统天下之后,却好似都变了一个人,变得十分势利,也变得工于心计。
他们已非是当初的贤臣谋士!
这种情况,其实很早便已有了迹象,只是他当时并未察觉。
当初议田政之时,若非秦落衡指出新田政之弊端,恐‘使黔首自实田’这一政策,当时就直接推行天下了,哪来如今的缓和时间?
嬴政站起身,走到殿外。
望着天空飘下的皑皑白雪,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斗志。
他初上位之事,朝堂被权臣把持,他只能韬光养晦,而后借着权臣之间的内斗,一步步夺回大权,而今他已贵为天下之主,就算麾下臣子有权欲私心,他却是不信,他面对的情况,能比上位时更糟?
嬴政伸出手,接下数片雪花,而后覆手,将雪花握在了掌心,漠然对四周宦官道:“明日辰时,召秦落衡来咸阳宫。”
说完。
嬴政松开了手。
只见那片片雪花,化为了屡屡白烟,消失在了空中,仿佛化为了云。
四周宦官连忙称诺。
嬴政负手,直接离开了。
他已彻底恢复平静,心境更是古井不波。
翌日。
踩着寸许新雪,秦落衡遵口谕,来到了咸阳宫。
在宦官高声下,他进到了宫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