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丈夫……”徐成毓只说了三字,其间紧紧盯着冯嬷嬷,观貌察色。
冯嬷嬷的反应,会决定她怎么接话。“你丈夫打的”或者是“你丈夫不是打你的人”,又或者继续问“你丈夫在哪做活”。
“你怎么知道……”冯嬷嬷缩着手脚,一副惶惶然的模样。一切不言而喻。
徐成毓撒开手,转头对小玉道:“让她们三个暂时别进来。冯嬷嬷有些事要和我私下说。”
小玉点点头,自去了。
等清场完毕,徐成毓又看着冯嬷嬷的眼睛,缓缓重复一遍:“你丈夫打的。”
冯嬷嬷没有否认,只用手捂着嘴,佝偻着身体。小玉扶她坐下,又拿帕子为她擦泪。
堵心极了,徐成毓宁愿自己猜错,也不愿事实如此。她拿起茶杯,狠狠灌了一口凉茶,把怒火压下,才回归正题。
“我算出他于你有大妨碍,明日出府,与他,”徐成毓词穷,“与他。”
“与他义绝。”小玉补充。
“没用的。他不会签放妻书的。”冯嬷嬷声带着哭腔,“一切都好好的。就是前两年突然这样。我忍着忍,可他越来越过分。”
“我找到巡检司,那个都巡检说,他说和离必须要签放妻书。又说夫妻动手实属平常。他……”
“都巡检,是刘都巡检?”徐成毓问。
“是的,大师,你怎么连这个都算得出来。”冯嬷嬷眼睛擦得唆红,讶异地看着徐成毓。
知道刘都巡检于本职有亏,不知道他居然如此敷衍。徐成毓被气个仰倒,再深呼吸一阵,平息怒气。
小玉趁手倒了杯桌上的茶,递给冯嬷嬷,又言:“义绝不是和离,不用放妻书。只要你能证明他动手伤你。你们不止和离,他还要受罚。”
冯嬷嬷愕异道:“真的吗。”
“真的。”小玉诚恳点头,“义绝便是如此。我曾经,知道别的夫妻义绝过。”
房内一阵安静,冯嬷嬷不住搓着茶杯,半晌才道:“可是我不想他受罚。”
小玉毫不迟疑撤开手,重新站回徐成毓身后边,冷冷道:“可以。”
冯嬷嬷差点没歪倒下去。她手肘撑起接着道:“如果他受罚,我在府里也待不下去。我女儿刚生了孩子,我不能让她没脸。”
“所以你情愿牺牲自己,换子孙面子好看了。”小玉直言不讳。
徐成毓诧异地看他一眼,没插嘴。
冯嬷嬷低头耷脑,闷声道:“要不我不回去,一直在府里。回去也回我女儿家。”
或许是难见能倾诉的人,冯嬷嬷打开话匣子,念叨着旧事。
“我那会儿年纪也大。刚生下女儿,就来府里当乳娘了。我心里就像被揪着,可家里要吃饭啊。”
“本来有机会让女儿也进来当小丫鬟。我不愿意,如果过不下去,谁愿意让自己的孩子来信国公府做苦活。学门手艺不比这强。”
她长叹口气:“咱听别的府嬷嬷说,那些个小丫头小厮进府后都会安排学东西。可国公府没有,国公府和我爷奶一样旧!”
冯嬷嬷越说越激动。她时常觉得,国功夫看着花团锦簇,实则是全京城最旧式的地方。
“大师,你别看着我在府里有点面子,能跟着小姐夫人得脸。如果家里丈夫坐牢,夫人绝对会立马把我赶出门去。”
她长吁短叹:“好不容易女儿团团圆圆的,怎么舍得给她添堵哟。”
能和离,不能义绝啊。破局之法并不难,只要狠得下心。徐成毓握起她的手:“冯嬷嬷,你信我吗。”
“信。”冯嬷嬷毫不迟疑。
“好,我给你出个法子,又和离又不影响你女儿。”她把主意在心里又转了一圈,才开口,“你先回家,把值钱的都藏好。再去你女儿家,把身上的伤给她看,一切都告诉她。”
徐成毓用眼神制止冯嬷嬷张口:“听我说完,如果你女儿支持你义绝。那你带着女儿帮手回家,两个人把那老人渣,”徐成毓晃晃头,“不是,两个人把你那丈夫灌醉,绑住。
“你拿个棍子该打打,最后留只手,让他把放妻书签了。不签就继续打,或威胁要去官府和他义绝。”
“再把他赶出去,一分钱也别给她留。”
她顿了顿,接着说另一种可能:“如果你女儿不愿意你们义绝,看到你受苦还要你忍着。你带着帮手该打打,和离以后……”
冯嬷嬷微张着嘴,有些接受无能。徐成毓无奈,自去书桌前找到纸笔,洋洋洒洒写一通,果断落下自己的名字。
但收信人却迟迟没想好。
她用笔支着下巴,细思苦想。慧娘吗,在宫里待着,没时间也没人手。贝愉吗,他有人手,却容易节外生枝。皇上皇后,不敢想不敢想。
徐成毓摇摇头,把笔悬停在信最前,迟迟未落。
“为什么不问我。”耳边传来褚玉宣的声音。
徐成毓搪塞:“这个,我怕小题大做了。”
“是怕我不会帮罢。”褚玉宣拿起信纸,把最下端的落款抹去,“你待会儿让她去趟香月楼,给英娘送信。那边会派人帮她,就按照你说的。”
他写下个符号,再用白纸叠了个信封出来,把信装里。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你居然也会建议打人。”
徐成毓欲言又止,见褚玉宣转过身欲走,才说出口:“现在不一样。律法不完整,社会观念也比较……旧。想要守护自己的权益,除了动嘴忽悠,亮拳头也是个好办法。”
“喔。”褚玉宣淡淡应声,径直走回去。
徐成毓也忙坐回原位。这一次,她没有继续劝,只交代送信的事。
“送完这封信,后边的一切迎刃而解。”她老神在在地忽悠。
冯嬷嬷抓着信,拼命点头。
“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徐成毓故作迟疑的样子。
“什么事,大师请说。”
“这。冯嬷嬷,你的灾祸,是从口里出。这,唉。”她夸张地叹气。
冯嬷嬷扎煞着手脚,有些慌乱:“什么灾祸,怎么化解。”
“化解之法极为简单,不过需要毅力。”徐成毓习惯性抬手摸下巴,捋了个空,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会儿没有戴胡子。
小玉没忍住,噗笑出声。徐成毓瞪了他一眼。好在冯嬷嬷没注意,一直追问化解之法。
“化解之法就是,从此刻开始,你每说一句话,必须在心里过三遍。不要说任何多余的字眼。”
冯嬷嬷张口欲言,又停下,最终闭嘴。
“很好。只要长久以往,灾祸自会化解。甚至会得到福报。”徐成毓一脸欣慰。
送走似乎已经变得呐言的冯嬷嬷,徐成毓伸了个懒腰。大怒大喜,情绪像过山车一样乱窜。这可不适合养生。她决定今晚早些入睡。
在三人的服侍下迅速洗漱一番,躺进铺好的丝被里,徐成毓打了个滚,闭上眼睛准备会周公。
意识蒙胧之际,远方似乎有人在喊自己。
“……公孙小姐,公孙小姐?”
是桦川的声音。
徐成毓睁眼,露出个阴恻恻的微笑道:“怎么。”
桦川不知所以,回头看看小玉:“小玉姐姐说公孙小姐你找我。”
徐成毓心里叹口气,敲敲昏睡的脑壳,赶跑起床气。然后不情不愿爬出被窝,把枕头支起垫靠着:“是的,找你有事,我差点给忘了。”
她看着后边的褚玉宣,不阴不阳道:“多亏小玉提醒我。来,你坐着说。小玉你也坐。”
二人就近坐在脚踏上,等着床上那人发话。
徐成毓有些迷糊,一时间不知该问什么,张口便是一句:“你贵庚啊。”话一出口,差点咬到舌头。自己在说什么胡话。
桦川张目结舌,不知回些什么。小玉笑看徐成毓一眼,贴心地补充:“小姐是问你今年多少岁。”
“噢,回回小姐,我今年十三。”桦川慌里慌张,准备起身行礼回话。
徐成毓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回去:“只是说点闲话,没得拜来拜去。”又问:“你几时进府来的。”
“我上个月才进府。嬷嬷们教导后,我就分到竹林,做些挖笋捡叶的小事。”她说着便垂下头,“做杂活的小丫鬟可多,都不会进主子屋里服侍。”
“像绣朱绣紫,她们是家生子,天生高一等。”
褚玉宣听到这话,目光闪了闪。正因信国公府如此传统守旧,派来的暗卫只能待在边缘处,时常被撤换。
他此次进来,纵火案是一层,设法留下暗探又是一层。还有一层,就不足以为人道了。
“大家都是拿钱干活,不寒碜。”徐成毓拍拍桦川的肩膀,安慰道,“她们说她们的,你做好分内事自会得赏。”
她好像想起什么:“桦川。桦木山川,好名字。”
桦川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我小名叫三儿。让先生给我们起名字时,她说什么把三倒过来,变成川。”
她掰着手指数一二:“没起名前,我大姐姐叫桦一,二姐姐叫桦二。”
不期然想到施薏,徐成毓被逗乐了。
看到小姐乐乐呵呵的样子,桦川也没那么紧绷,稍稍放松,肩膀也松弛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