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家和奚家两人经过巨石,看见有人,着实是吓了一跳。
直到看见明昭身上并未穿族服。
奚家弟子当即就松了一口气,眼底不着痕迹地划过丝鄙夷。
明昭对他的眼神习以为常,并表示非常理解。
祝家人没有像奚家人那样明白地显露出鄙夷,甚至没有放出丝毫的关注,转身离开了。
身为三山其一,莲山祝家的人,又觉醒了血脉,他的确有这样漠视旁人的资本。
明昭不由庆幸自己戴着兜帽,看不清面容。
不然这样偷听被发现,他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等两人走后,明昭才慢慢抬起头来。
他打开怀抱,放出了小坏。
小坏自明昭怀里爬出来后,便在旁边不停地嗅着地面。
明昭将小坏拨过来,捏住了它的鼻子不让它再到处乱嗅。
“小坏,你听见了吗?”他语气不明地说:“方青玄失踪了。”
小坏挣扎着去推他的手,奈何是蜉蝣撼大树,只得气愤地叫了几声。
明昭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想了许久,才将小坏放开。
“坏爷,今天找些迷谷枝吧。”
小坏嗖地一下钻了出去。
明昭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跟着小坏的方向走去。
绕过几个大石,叶丛低矮,漆色铺陈,枝干弯折。
是一地的迷谷树。
小坏顶了顶他的小腿。
明昭将它捞起来,重新塞进怀里,然后拿出一个破布袋,装满了迷谷枝。
……
明昭帷帽遮脸,走进了一家草药店,将那袋迷谷枝放在了掌柜面前。
“你来了,”掌柜打开袋子一看,“嚯,今天这迷谷枝不少啊。”
“给,给个好价吧,最,最近缺钱。”明昭低了低头。
掌柜的眯起眼,看了看明昭后,收起袋子一笑:“好,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给你加些价。”
他算好了玄币付给明昭。
做生意的人一定要有眼光。
这个总是蒙着脸,说话还有些结结巴巴的人,每次来卖的药草质量上乘不说,还总是很快卖空。
他可不会蠢到认为这只是巧合。
几乎是明昭前脚刚走,后脚一群穿着朱殷色族服的弟子就走了进来。
“掌柜的!你这里可有迷谷枝?”
“有有有!”
掌柜忙把明昭刚放在这里的迷谷枝拿出来,心道真是奇了。
在几人挑选迷谷枝的时候,掌柜笑着问道:“几位这是要找什么人吗?”
领头的眉头一竖:“你只管卖东西,不该问的少问!”
“是是是。”掌柜冷汗流了满脸,讪讪地闭了嘴。
和方才对明昭的态度天壤之别。
这就是清浊者在神州的地位。
而这边,出了铺子的明昭一把戴上络腮胡子,转头进了符纸铺,把刚赚来的玄币往桌上一拍,中气十足地喊道:“掌柜的!低级符纸和朱砂!”
掌柜的转过身,看见他那标志性的络腮胡子,笑道:“这么多年了,你还画着最低级的符篆呢?”
他说着,颠了颠明昭放在桌子上的玄币。
“嚯,这次要这么多?”
明昭没有应声。
掌柜的也没有多问,只将明昭要的东西一样样找全。
“要我说,你还坚持什么呢?这没血脉的人他就是普通人,你不认命,你不认命行吗?你就算能画那么几张符,又能干什么呢?又不能清浊,九堂之一的符堂如今都快倒闭了。”
明昭将符纸与朱砂一股脑塞进芥子袋,抬头看着他:“那掌柜的你又在坚持什么呢?明明知道现在没有多少人学符,你还在这卖符纸。”
闻言,掌柜的倚在柜台上,冲他嘿嘿一笑。
“我要是不干了,谁来挣你们这群傻子的钱啊?哈哈哈哈哈!”他笑着,摆了摆手:“买完了就快走!看着你,我这钱挣的都心虚!”
他把自己说得像个奸商,然而他给明昭的报价,却是整个辜州最低的。
即便因为符师的地位日渐低下,导致符纸铺越来越少不说,仅存的符纸铺还都在涨价,他也依旧在用各种理由给明昭最低的报价。
于是明昭拍了拍胸膛。
“掌柜的,你放心,等以后我出名了,我让整个神州的人都来你这买符纸!”
“哈哈哈,等你什么时候能照顾照顾我中级符纸的生意再说吧!”
见掌柜的不信,明昭也没有为自己辩解,而是趁掌柜的转身之际,留下了一沓画好的符纸,便离开了符纸铺。
出了符纸铺没多远,前方突然传来一阵仙乐般的音律。
紧接着,一群天体飞了过来。
它们形状似荷包,生着六足四翼,随着音律微微晃动,像在跳舞。
这群天体之后,跟着一群唱着跳着的年轻人,他们身上均穿着松花色的厮司服,明亮而又朝气。
这便是与明家同领辜州的另一个氏族,帝江血脉,陆家的人。
一个只有快乐的家族。
有个小小的天体贴着明昭面前划过,留下一道流光。
明昭隔着帷帽看着这群陆家清浊者脸上肆意温暖的笑容,往旁边的屋檐下站了站。
要么说五州之中,辜州是最落后的一个呢。
掌管这里的两大家族的神兽血脉,竟是胆小懦弱的鸵鼠,和只爱歌舞的帝江。
一个不敢争,一个不爱争。
对于继承了帝江血脉的陆家而言,血脉浓度越强,对音律越擅长。
而对于明家来说,血脉纯度越高,便越懦弱胆小。
但从这血脉特点来说,他们和陆家,就像这辜州的日与夜,一个生活在阳光下,一个生活在阴暗里。
明昭羡慕道:“瞧瞧他们,多快乐。”
小坏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要论起快乐,不遑多让这四个字对明昭来说都是谦虚,他得是独步天下,空前绝后。
没觉醒血脉,他觉得是自己生不逢时。
是神州容不下没有血脉的人,而不是他天生废材。
被明斯远骂,他觉得是对方脾气不好。
是他太易躁易怒,不够平和,而不是自己不够争气。
总之,翻来覆去,覆去翻来,责任都是别人的,快乐都是自己的,给点阳光就能灿烂,给点颜色就能开染坊。
就算什么都没有,他也能在泥潭里滚一圈,然后照着镜子嘿嘿笑。
羡慕陆家人,他也好意思!
陆家人走过之后,满街行人重又聚拢到一起,各自走向自己的目的地。
但与刚才不同的是,很多人的神情都变得更加轻松,眼神也都清明了不少。
这便是陆家歌舞的妙处。
看完了一场公益演出,明昭正欲意犹未尽地往家走,脚步突然一顿。
哦,他想起来了!
他在帽蔻原遇到祝家人,在街上碰到陆家巡游,甚至于方青玄也来了此处,还闹失踪,是因为一年一度的清谈会要开始了!
今年刚好轮在辜州。
明昭再往街上一看,果然多出了许多族服。
草药铺的老板语气太理所当然,都让他忽略了,辜州其实是不常见其他州山的人的。
想来他没出家门的这些时日,各族的人都已经陆续赶到了。
清谈会,是由各学院的尊者到各地讲解关于如何画清浊阵,以及炼丹,炼器的知识,所有人都可以听。
各族的弟子也常会在这时跟随着老师前往主办清谈会的州山,以便与他族的同龄人结交,或增长见识。
明昭若有所思。
他记得,八年前的那次辜州清谈会,并没有符师,不知今年有没有。
他完全没有特别关注方青玄失踪这件事。
毕竟青山的少主不管是生病还是失踪还是被绑架,都和他这个常年呆在家里的小废物没什么关系。
一路想着事情,磨磨蹭蹭地回到家,明昭才发现大门前原本的空地上此时停着几匹骆驼,骆驼个个套着麟甲,足后生着尖利的倒刺。
是明家的战驼!
他爹回来了!
“完了完了!”明昭赶紧往后门跑。
他爹统御明家族兵,实力仅次于明斯哲,地位在明家一人之下,也有个一人之下的脾气。
要是让他爹发现他不仅不好好反省,还在外面自由快活,能扒了他一层皮!
明昭瑟瑟发抖,迈着极小的步子往内院走。
“站那。”
明昭就停了下来,垂着头,艾艾地叫了声爹。
“你大伯让你面壁思过,这才多久,你就自己跑出来了?”
大伯!你配享太庙!
明昭说:“大伯说爹回来了,就放我出来了。”
明斯远听罢,没有说什么,只是盯着明昭看。
三个儿子中,小儿子长得是和他最像的。
可这天赋和性子,却样样既不像他,也不像他的母亲。
当初有他的时候,虽说并没有寄予厚望,却也是有过期盼的。
可惜结果并不如人意,又或者说差远了。
这些年发生了太多事。
时到如今,他也有些迷惑,究竟是他在为这个小儿子操心,还是他在不甘心……
“你这两日,随你二哥去边域看看吧。”
明昭愣住了。
“爹?”
明斯远起身,鹤灰色族服包裹着麟甲,在他面前站定,那只曾斩杀过万千浊灵的手抬起,拍了拍他的肩膀。
明斯远的手很重,因为他总是骑着战驼,久而久之,便控制不好力气。
“你大伯说的,让你去看看,你就去看看吧。”
回到房间许久,明昭还在发呆。
肩膀上似乎还残留着一只灵力化成的手,不断地拍着他的肩膀。
力道没有当时那么重,却不容忽略。
小坏从一旁的桌案上立起身来看着他。
明昭还从未像现在这般发那么长时间的呆。
清谈会是去不成了。
不过对于未觉醒血脉的小废物来说,不管是去专门讲解清浊知识的清谈会,还是去只有能清浊的族兵才能去的边域,似乎都没太大区别。
因此这个理由哪怕提出来,也站不住脚。
况且明斯远今日态度难得的和缓,明昭也不想再惹他生气。
过了一会,明昭回神,他眉眼中含着淡淡的忧色。
“这趟得去多久?我带些什么好?回来之后会不会还要写反思总结……”
小坏:“……”
小坏重新趴下,翻了个身,背对着明昭合上了眼睛。
关心明昭,倒霉半辈子。
担心明昭,倒霉三辈子。
洗洗睡吧。
……
明昭拎起小包袱,坐上了明耀的战驼。
明耀不再如往常一般,看着他,眼底带着微微的倨傲,而是带上了几分打量。
这点变化,明昭看在眼里,叹在心里。
瞧瞧,比较式教育给孩子带来了什么!
这种能与兄弟一起快乐玩耍,或者快乐玩耍兄弟的好机会,他竟然只想与兄弟竞争!
明昭在心中恨恨地批评道:没出息!
他难道会跟他争族兵的继承权吗?
不会啊!
他一个连血脉都没觉醒的小废物,想要的明明只有快乐!
明耀似乎终于也想到了这一点,收起了雄竞的眼神,叮嘱了一句:“战驼不稳,好好坐着别乱动。”
明昭:“好的哥哥。”
其实抛开一切不谈,明耀也算是个哥哥。
明昭:?
这句话似乎有哪里不对……
明昭摸了摸身下特地被绑在战驼上,与战驼上的麟甲格格不入的藤椅和软垫。
就,也还行吧。
说是让明昭去看看,就是真的只看看。
“不是不让你去,”明潮指了指天边那一条墨色的线:“那边就是乌水,这附近不知有多少浊灵,你乱跑就是送死。我留个人跟着你,乖乖听他的话,他不让你去的地方一概不准去,听到没有?”
明昭乖乖地点了点头。
明耀盯着他看了几眼,最后警告了一句:“要是敢给我惹麻烦,我就立刻把你送回去。”
“嗯,二哥你放心吧。”
明耀走后,明昭看向他给自己留的那个族兵。
族兵朝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三少爷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想看什么也都可以提,能带您去的,我都会带您去。”
明昭看了眼他盔甲下的族服,笑了笑:“不用了,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你去做吧?你就把我带到一个房间里待着就好,我也有点累,想睡觉了。”
族兵愕然看着他,就看明昭冲他笑着说:“放心,我绝不乱跑。”
夜幕降临,金镰初升。
明昭心脏砰砰直跳,一只手已经摸上了化形符。
小坏叫了一声,从他怀里钻出来,头顶的尖角狠狠顶上他的膝盖。
明昭蹭地坐了起来,疼出了一身冷汗。
“小坏,劝我冷静,倒也不必用这种方式。”明昭咬着牙说。
小坏又叫了几声。
明昭好商好量地说:“别骂了。我知道。这样,我留两道符在这,如果有危险,我就立刻回来。”
小坏叫声更大。
“嘘!嘘!”明昭头疼得要命:“你脾气怎么这么大,叫的我心慌,你知道我胆子小。”
小坏:“……”
胆子小?
你也配?
这可是边域!
你一未觉醒血脉,不会画清浊阵的小废物,也敢乱跑!?
“小坏,坏爷。”明昭放软了语气。
“我没见过,你让我去看看。”
他身后是漫天星辰,偏偏他又生了一双湿漉而懵懂的含情眼,看什么都认真,看什么都可怜。
小坏恨恨地挠了他一爪子。
明昭疼得眼皮一跳,却又瞬间笑开。
他摸了摸小坏的头,给它留了一道传送符,方便随时回归。
一切准备就绪,明昭终于摸出那道被攥了许久的化形符。
其实这血脉也不是没好处,最起码可以加大刺激性游戏的体验感。
瞬息之后,一只灰扑扑的老鼠出现在了地上。
明昭沿着墙根爬到一处角落,直起身子,用两只前爪推了推墙面,掌心的爆破符炸开,一个小洞便出现在眼前。
他毫不费力地爬上洞口,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
漆黑幽长的洞隙,一张燃烧着的符纸正在飞速移动,点点荧光接连从符纸上飘落,眨眼间消堙无痕。
他在那个族兵身上贴了寻踪符。
明昭顶着定位符,不断调换着方向,被堵死的路便继续丢一张爆破符过去。
他像一只扑火的飞蛾。
心跳声响彻在耳边,明昭却越爬越快。
“大伯,我以后做个符师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想做什么做什么。”
“但是,阿昭,在你决定之前,你先去看看……”
他那用心良苦的大伯,到底想让他看什么呢。
不知爬了多久,眼前突然泄下几道暗光。
明昭抬头看了看定位符。
定位符还没烧干净,前面还得有一段路要走。
他于是跳了几下,从透进光束的洞口滚了出来。
看来接下来得在地上走了。
这般想着,明昭抬起了头,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到呼吸一窒。
眼前不是暗夜星河,不是乌水边域,也不是城池大荒。
而是一座巨大的地牢。
地上刻着一个古阵,古阵的中央用铁链牢牢地拴着一个人。
那人身上被人按特殊地走向划出了数道伤口,伤口中流出泛着金纹的血液,汇入每一道阵法的纹路。
这满地泛着金纹的的血液,便是将他吸引来的暗光。
然而这不是最惊人的。
最惊人的是这个人的样子。
额间一簇琉璃火,凤眸惊起半边天。
九翎华冠卷青丝,景星旁卧丹山前。
金缕衣,流云袖,踏风靴下水连烟。
这是整个神州唯一一个,不穿族服,也不会有人不知道他是谁的人。
方……方青玄。
这是方青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