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青玄回来后,八卦团都安静了不少,没什么事可聊,竟都开始比着练阵了。
他们这些要争优评先的在练阵,明昭这个只图存活的人也有一个想法等待实现。
连续一月下来,唯一的新话题,居然是由童舍带来的。
童舍看起来有些乏力,脸上挂着丝麻木,步伐缓慢地回到寝处。
孟霆去了丹池练阵,此时的屋里只有明昭一个。
大概就是因为只剩了明昭,这个看上去比自己的处境还要惨些的人,童舍才在长久的沉默后,问出了一个在他心底压了数日的问题。
“你说,为什么这些更有用的,更深刻的阵法知识,只有上了青山才能学呢?”
?
这是个什么问题?
明昭眨了眨眼:“那,怎么样会更好?”
童舍说:“凡是清浊者,都应能学到才是。”
明昭微微启唇,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童舍似是早想将自己的想法一吐为快,明昭没有说话,他也没有就此沉默。
“我有一族中好友,今年做了族兵,前些日,他死在了我家边域。因为一个浊灵从他后方出现的时候,他没有察觉到。”
说到这,童舍有些说不下去,他静了会,才接着道:“就在他死的第二天,苏长老教了我们,如何去防御从后方来袭的浊灵。在他口中,这是最基础的知识,可在我们家里,没有人知道。”
明昭手下动作一顿,转头看向他。
童舍问:“为什么呢?”
明昭想了想,才说道:“大概是,青山没办法教到所有的人吧。”
童舍抬起眼,他眼中像是蒙着一层灰:“那为什么,清谈会上那么多人,也没人教呢?”
“我是因为清谈会才努力来青山的,因为我在清谈会上,看到了青山有多么好,多么远,多么高……我那好友一直说,觉得清谈会没什么用,我一直没明白他。但现在,我好像明白了。”
童舍沉声说话的时候,明昭一直在摩挲着手中的留影石。
他能感受到童舍那种深深的悲伤与困惑,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无法共情,也不能共情。
“我的想法是不是很奇怪?”
“什么人都能听课,谁还会努力考青山学院呢?谁还会努力学习清浊?”
“如果谁都学的一样,又怎么分个高低出来?”
“族兵选拔,九堂录取,选谁不选谁,又该由什么来决定?”
童舍说着,无力地摇了摇头。
“大概是从小到大的环境局限了我的眼界,有很多事,我都看不明白。”
“以至于,我现在都有些怀疑,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来的青山。”
“明昭,”童舍道:“你是因为什么才来青山学符的?”
这个问题好回答!
明昭心中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回道:“因为喜欢。”
童舍笑了一声。
他说:“真好。”
“不说了。”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目光落到了明昭手中:“你拿个留影石在做什么?”
明昭看了看手中的留影石:“哦,我将季尊者上课的影像录了下来,想照着他的篆文练一练。”
童舍点点头:“这样。”
他看向明昭眼中,因为提到热爱的事情而迸发出的亮光,又看了看面前茶杯中,倒映出的自己的眼睛。
“挺好的。那你要好好努力,不要下次再气到季尊者。”
明昭:“别骂了别骂了。”
童舍笑了笑,端起茶杯,将已经凉透的茶水慢慢饮尽了。
晚间,在孟霆他们又去了丹池练阵时,明昭独自带着留影石来到了丹池后山。
他说了谎。
留影石中录的,不是符课的影像,而是阵法课的影像。
他的目的也不是练习篆文,而是想要制作一张新的符篆。
召神符。
丹池后山是一片荒山,只偶尔有两座残破的墓碑,一些枯树野灌。
明昭来这里许多次了,从未见过有人来,但以防万一,他还是给自己上了一道易容符。
浮云遮月,周遭静得出奇,微弱的月光打在脚下,偶尔有一些路看不清,明昭便小心翼翼地踩过去。
引火符就算了。
他不想第二天听到孟霆说后山半夜亮鬼火。
明昭来到了一块巨石旁。
这是他最近的秘密基地。
甫一看到巨石,明昭脸上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纯粹至极的笑容。
明昭从芥子袋中拿出了符篆和留影石。
他先是启动了留影石。
下一刻,各族长老布清浊阵的身影便出现在了荒凉的后山。
明昭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些长老的阵法,随后将这些阵法一一复刻在了符纸之上。
所谓召神符,就是在点燃时可以将清浊阵刻画出来,和龙骧上所刻的那些清浊阵一样,只要附近有一个同源的清浊者,就能调动召神符刻画出的清浊阵,再联合引灵符一起,就可以一个人同时布出数个清浊阵。
而召神符还可由不能清浊的修灵者们引动,比之龙骧上的清浊阵更为灵活。
这就是明昭的想法。
符篆无法承载清浊阵,那便以符布阵。
明昭复刻出这些阵法后,在符篆背后画了几道。
自引灵符之后,他便爱上了这种两张符合成一张的技法。
这也是陆玉兰他们不止吐槽过一次的点。
他们实在不懂,两套完全不同的法则,是怎么画在一张符上,还能同时启用的。
阵法可以复刻,引灵符的联合也完全没有问题。
召神符最大的难点,是如何以符布阵。
明昭尝试过这些时日,最多也就是用灵力布出一个阵法,而这阵法很快便又会随着灵力消失。
将最新的想法一一试验过,结果也都失败了之后,明昭浅叹一口气,仰倒在了巨石上。
青山的夜空坠入眼中。
青山的山与水,都是时刻被隐在浓雾之后的,唯有这轮弯月,因为自身的高与亮,而从未被遮挡。
昭字,意为明亮,显著。
可这四个字,与现实中的明昭没有一丝重合之处。
他从未显著,也毫不明亮。
明昭一个翻身,摆出了一个诡异的姿势,四肢着地,快速而流利地爬下了巨石。
所以他很擅长阴暗爬行!
嘿嘿嘿嘿嘿!
这个姿势,是每次明昭偷偷画符时,用来吓退明家巡逻兵的法子。
那段时间明家几乎夜夜闹鬼,整个明府人心惶惶,纷纷请求明思哲彻查此事。
可怜明思哲不仅是个路痴,还十分怕鬼。
被迫调查这种事,到最后却发现是自己侄子的恶作剧,明思哲爆发了他这辈子最大的怒火。
现在想起来,明昭都心有余悸。
脾气太好的人一旦生起气来,实在是吓人得很。
明昭回忆着,不自觉越爬越远。
不是明昭没有警惕心。
而是在后山这个地方遇到一个人的概率,就好像在边域看到一个非清浊者那样微乎其微。
因此当熟悉的玄色衣角出现在视线中时,明昭都有些想要转回去,拍死那个乖乖依命前往边域的自己。
罪恶的源头!
明昭目光呆滞地下落,直至看到那张熟悉的俊脸。
是这个世界真的如此小,哪哪都有方青玄。
还是他自己造孽,非要往有方青玄的地方钻。
方青玄看了眼某个不知名的物种,然后僵硬地转过脖子,看了看自己面前的墓碑。
你我兄弟之间,何必闹得如此难看?
就在明昭思考着要不要用这个姿势再爬回去,假装自己只是刚好路过的时候,理智尚存的方青玄已经意识到了明昭和墓碑上的人并非同一个。
他脚下一转,化作幻影消失在原地。
下一刻,明昭便以这种姿势,被方青玄掐着脖子提了起来。
“你是谁?”方青玄眸中满是阴鸷,与周围荒芜的景色几乎融在了一起,他说话的声音并不算重,却令听的人如置冰窟,寒毛直竖:“来这做什么,又都看到了什么?”
明昭从没见过方青玄如此可怕的样子,施在脖颈上的力气也丝毫未留情,像是要将他直接掐死在此处。
明昭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地抬手,轻轻地推了推方青玄。
我!
是我!
老朋友!
不知怎的,这个动作让方青玄蓦地想起了那只地牢中的老鼠。
他也曾抓起那只老鼠,彼时,那只老鼠就是用这样小小的力气推他的。
想到这,方青玄下意识地松了松手。
他低下头,看到了明昭来时留下的脚……手印。
方青玄再次迈步,顺着明昭来的方向,很快找到了巨石。
巨石上,几张符纸凌乱地铺在一处,旁边是一块留影石。
方青玄沉沉地吐出了一口气。
早在那个诡异的姿势出现在视野中时,他就该猜出来是谁的。
练个破符,还要特地跑到后山。
还戴个破易容符。
到底是有多见不得人?
即便已经确认了是明昭,方青玄也还是没有把手放开,而是不耐烦地晃了晃他:“说,你都看见了什么?”
明昭指了指脖子上的手。
这要他怎么说?
方青玄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那就别说了,左右你都撞破了我的秘密,我还是直接灭口吧。”
他的语气较之方才平淡了许多,平淡到如同在走流程,明昭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已经被灭口。
惊恐之余,他狐疑地看了方青玄一眼。
那一眼里写满了不信。
“不信?”方青玄蓦地加重了力气,说:“你不会认不出来我是谁吧?我若是在这解决了你,不止没人会发现,就连你来过青山的痕迹,我也能轻易抹去。”
明昭却心想,他不信是因为,宁愿死在浊灵手上都不愿意逼他去发个信号的人,即便他知道他身上有浊灵也会信守承诺当他没有出现过的人,会为了一个秘密,而杀了他。
明昭次次见到方青玄就跑,只是因为不想惹麻烦,却从来没有担心过,方青玄会伤害他。
他下意识地握着方青玄的手用力,想让他松开些。
被掐着脖子的人大都会这样做,然而基本没什么用。
明昭也没报什么希望,因此也就没有留意到,自己的挣扎,真的让方青玄卸了几分力气。
他艰难开口:“我,我什么都没看见,刚,刚到,就被你抓过来了。”
方青玄哦了一声:“不信。”
“……”
方青玄看向那一堆符纸,抬了抬下巴:“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不知联想到了什么,神情充满了不理解,不理解之余,又好像还有一丝神奇的包容。
“你家里,祭奠的仪式这么独特?”
……你们家人,想象力都这么丰富?
明昭艰难地摇了摇头。
方青玄顺势松开了手,将明昭摔在了地上。
“解释吧。解释出个合理的缘由,你就能走,解释不出来,你就把命留在这里。”
明昭摸着脖子想了想,没有选择隐瞒,而是说了实话。
听着明昭对召神符的解释,方青玄眸子渐深。
他清楚地意识到,召神符和引灵符的意义完全不同。
明昭若是真的将召神符做出来,就意味着“非清浊者能否上战场”这个问题,答案变成了肯定的。
是因为长了个无怨心,才让这人疯成了这样?
还是因为什么都不在乎,所以就敢翻破天去?
难怪要特地要跑到后山来。
这事但凡被任何一个人知道,都会惹出天大的麻烦来。
方青玄拾起一张符纸,看了看上面的篆文,随后举着符纸,对明昭说:“你真的觉得,你戴那个易容符有用吗?”
这么丑的篆文,满青山还有第二个人画得出来吗?
明昭:“你这就有些不太礼貌了!”
方青玄嫌弃地丢掉符篆:“不管看没看见,都把嘴闭严实点。”
明昭反应过来方青玄的意思是放过了自己。
他半点没犹豫,一把搂起东西就跑。
方青玄看着他的背影,再回味起他刚才出现在视线中的那副架势,半晌,扯了扯唇。
什么事都能被他撞见。
那里脑子里整天不知道装了些什么,好端端的伤春悲秋全被他搅了个干净。
方青玄感受着心下难得的轻快。
不过……
却也幸而得遇。
纵日日身处炼狱,也有了多番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