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回答。
几息后，各族的少主们几乎同时出了声：“不能。”
“哦？”季蘅看向他们：“为什么？”
孟霆：“因为非清浊者无法自保。”
非清浊者不能自保，只为了让他们画引灵符而让他们上战场，无异于亲手送他们去死。
这也是当初众长老见到明昭的引灵符，只是惊讶，却并没有到大为震惊的地步的原因。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季蘅哼笑一声。
“多简单的答案。”
他说：“为什么其他人没人回答呢？”
季蘅环顾一周：“因为在听到问题的那一瞬间，你们想的是他们能上，而不是在想，他们布不出清浊阵，无法抵抗浊灵。”
“可为什么，你们会这么想呢？”
季蘅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你们潜意识中，认为清浊的目的，是杀戮，而非保护，不以保护为初衷，自然也想不到，非清浊者会面临被浊灵附身的危险。”
满堂寂静。
季蘅放轻了声音，温和地说：“好好地想一想，你们学习清浊阵时的第一堂课，尊者们介绍清浊阵时，究竟是如何说的。”
因神州大地灵力匮乏，诸神兽陨落，而致阴阳失衡，浊灵降世。
为保神州之安定，吾辈以体内神兽血脉作持，刻画清浊之阵，并请神兽之灵，曰天体，以荡清浊灵……
为保神州之安定……
弟子们的眼神慢慢有了变化。
季蘅给了他们一些时间，然后转而说道：“那么再来解决下一个问题，你要如何随时都能在战场上使用引灵符？”
这个问题就好回答得多，弟子们给出了两种答案。
“买一沓带着去。”
“自己学会画。”
季蘅差点没被说第一个答案的弟子气死。
油盐不进呗就是？
他拍了下桌子：“我问你，要是带的符不够了怎么办？问旁边借？还是说到时候你再去后悔，自己怎么没带个符师来吗？”
众人都笑了。
季蘅：“劝你们学个画符，就这么难！你们如今还在学院中，自然是赶紧想学什么就学什么！能学多少就学多少！遇见有用的还不赶紧学，等到你们日后做了族兵，进了九堂，碰上浊灵了再去学吗？”
说出那个答案的弟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青山为什么要在第一年要求你们上所有的课？就是想让你们什么都会一点，别到时候用到了，却拿不出来！”
他举了这个例子，弟子们才多多少少对他说的话有了认同感，各自表达出了自己的观点。
甚至还有人玩笑地询问起了身旁的好友，到时候会不会把引灵符借给自己。
热论纷纷之际，季蘅突然又说了一句自嘲的话。
“其实我是要感谢崔明昭的。”他说。
“因为他研究出来了这个引灵符，我才能站在这，这么有底气地教育你们，该学符了。”
众弟子又笑。
然而季蘅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复将笑容彻底收了起来：“那为什么在之前，我没有这个底气呢？”
他看向台下。
“很明显，因为整片神州，不说所有人，绝大多数，都以清浊为荣，以画符为耻，我说的对不对？”
这一次，便有寥寥的几个人应了声。
而这几个人，基本都是专修符篆的人。
季蘅继续道：“我再说一句话，尔等在座的人中，不说所有人，绝大多数，所享受到的所有的尊重与赞誉，归根究底，都是因为浊灵和血脉，与你们自身的努力，或者品格无关，我说的对不对？”
这次轮到清浊者们若有所思了。
这时，季蘅缓缓展开了手中的折扇。
“诸位都知道我来自佛山，你们也都知道佛山和三山五州不同，具体哪里不同，我如今统一回复一下。”
灵光萦绕之间，自季蘅身后出现了一头巨大的异兽，狮头、鹿角，虎眼、麋身、龙鳞，牛尾，那异兽自水面之上踏过，足下祥云席卷，身后佛光漫天。
是麒麟。
众人纷纷失声：“天体？”
身为符师的季蘅尊者，竟然是一个如此强大的清浊者！？
“这就是答案。”
季蘅垂眸看了看身侧的麒麟，说：“在佛山，非清浊者与清浊者，享受同等的尊重。”
所有人都露出了惊愕的神态。
“为什么呢？为什么清浊者辛辛苦苦清除浊灵，甚至为之付出生命，而非清浊者什么都不做，就能和他们享受同等的待遇呢？”
是啊，为什么呢？
这次，轮到清浊者们面露不忿了。
“因为佛山之圣兽，谛听有言，”季蘅轻轻摇着折扇，目光如身后麒麟一般神圣，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滑过，他字字有力：“我等生而为清浊者，应时时刻刻以清浊为己任，其最根本之目的，在于护佑非清浊者，而非成为强者。”
背负多大的能力，便要背负多大的责任，一个强者之所以为强者，不是在于他有多大的能力，而是在于他知道自己有多大的能力。
“非清浊者在神州，受极大的尊重，不是因为佛山偏爱他们，而是因为佛山上所有的清浊者，都尊重他们。”季蘅收起了天体，说：“哎，那这个时候你们肯定又会在想，为什么他们会如此尊重非清浊者呢？”
弟子们的眼中的确都是疑惑。
“请你们看一看自己身上的族服，想一想它是谁做出来的，再看一看自己身上的芥子袋，想一想它是谁做出来的，最后，再看一看你们面前的桌椅板凳，想一想它是谁做出来的。”季蘅举完了这些例子，才解释道：“佛山的清浊者被尊重，是因为他们保护了佛山，而佛山的非清浊者被尊重，是因为他们维系了佛山。”
“可是，尊者，”有弟子不明白了：“他们也只能做这些啊。”
季蘅听到这话，没有反驳他，而是又说：“现在，请你们再设想一下，倘若神州中所有的非清浊者都消失，之后的这些事情，将由谁来做。”
弟子们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们互相看了看，犹犹豫豫地说出了一个答案。
“血脉比较弱的人吧。”
季蘅点了点头：“血脉比较弱的人，可是为什么呢？他们也能清浊，他们，就不是只能做这些了吧？”
“这……”
“答案也很明显，”季蘅说：“物竞天择，优胜劣汰，弱者天然地到底层去，这是千万年来的法则。”
“可是，强弱不是由谁规定出来的，而是比较出来的，”季蘅问道：“你能保证，不会有一天，你也会成为那个血脉比较弱的人吗？”
一片沉默。
季蘅语重心长地说：“你若想通了这个问题，便会懂得佛山因何而尊重，便会懂得，这神州中的大多数人，甚至是所有人，都不能代表是非对错，都不能规定所谓的高低尊卑。我从天地来，归到天地去，这，便是佛山。”
这一刻，明昭看着季蘅，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初会有那么多人猜测，庄无为是佛山弟子。
因为庄无为的想法，庄无为研究转灵阵的初心，都和佛山的教导如出一辙。
青山提醒下课的钟声响起，季蘅伸了个懒腰，又挂起了他以往那副吊儿郎当的笑容。
“我给你们上这节课，并不意欲将佛山的想法灌输给你们，你们日后究竟如何做，如何想，都由你们自己决定，佛山，也不能代表绝对的正确。”他向众人眨了眨眼：“我就是想劝你们多学学画符，能在清浊中比别人多撑一会，也是个本事不是？”
他说罢，又拿扇子点了点明昭：“至于你，这一节课教完，引灵符若是还画得那么丑，就别来了。”
季蘅的笑容逐渐阴狠：“老子为了爱好在这传授知识，不是为了看你画这种丑东西的！”
明昭：孩怕……
季蘅的一节课，不仅让各族弟子学符的热情大大提高，也让明昭一时成了极受关注的存在。
为了要学引灵符来请教他的人络绎不绝，在学堂中不算，即使回到住处，也总有许许多多的人来找他。
“这个引灵符可真是太深奥了，我连个引火符都画不好，看这个更是看不懂，而且，明昭，”陆玉兰发愁地看着手中的符篆：“你是不是还省略了许多步骤啊？”
孟霆躺在一边，也看着一张符笑道：“省略步骤倒是其次，我只觉得季尊者给他扣的那十分卷面分扣少了。”
奚子旭点头附和：“是真丑啊。”
陆玉兰：“哈哈哈哈哈！”
明昭：“……”
他肃着脸敲了敲小黑板：“请拿出你们对本符师最基本的尊重来。”
众人到底是来学符的，闻言都端正好了态度，听他讲符。
明昭画符是越简略越好，讲解起来却格外细致。
连讲两个时辰后，他摆了摆手，声音嘶哑如滚沙砾：“今日就到这吧。”
苏芒被他逗笑，没骨头似的倚在苏影身上：“别啊，崔尊者，我们还都如饥似渴呢。”
小坏从一旁猛地窜出来，冲着苏芒凶狠地叫了两声，却反被苏芒抓在了手里□□。
来明昭这里次数多了，她们也都和小坏熟悉了起来。
“你这灵宠，是真的可爱又衷心，好想要一个啊。”
“它很凶的。”
明昭接过孟霆给他递的水，缓了缓之后，开口道。
苏芒逗了小坏一会，便将它放开了。
而出来时还毛亮条顺，精神抖擞的小坏，此刻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双目无神，走两步就要晃一下。
一旁的闫维笑着伸手扶了它一把。
苏芒笑容不变，对着明昭说：“就算它不凶，你养了这么久，便能说给我就给我了么？”
苏影唤了句：“姐姐。”
苏芒敛下眸子：“开个玩笑罢了。”
明昭将被揉的晕头转向的小坏收进怀里：“它不凶，我就得想个别的借口了。”
闫维看了看四周。
“贺传邵呢？今日没来？”
“他又去练功了。”童舍无奈道。
住在一起，才更知道贺传邵究竟有多么努力。
可惜天赋摆在那里，他即便日日不休地训练，也终是没有多少进步。
身为三山八族的人，却都懂得他如此努力究竟是为了什么。
孟霆说：“他若是起不来，贺家这一代就没人了。”
同为天赋一般的人，奚子旭对贺传邵很是理解：“身上背着责任，压力只会更大。他倒还好，就算练不成，身上的少主之位也不会归了别人，我若是练不成，就得给别人让位了。”
他这话说出来，在场的几个少主都没法接话。
童舍看了看他们，突然醒悟：“我这才发现，你们以后都是要继承家业的啊。”
一旁的孟霆冷不丁道：“若是可以，我其实更想留在九堂。”
他这话一出，众人都投来惊奇的目光。
“你想去九堂？去哪一堂？”
“你又无需凭借九堂的出身以在族中谋求一份好职位，去九堂做什么？”
陆玉兰将九堂想了一遍：“器堂丹堂你去不了，其他的也都不适合你吧？”
闫维道：“还有戒堂。”
孟霆点了点头。
众人都发出了一阵低呼。
“哇，孟霆，真人不露相啊！”
他们如此反应，是因为戒堂与其他八堂不同。
它是唯一一个在三山五州均有分布，且完全没有特定的清浊阵，谁都可以进的地方，只是由于戒堂总是在执行一些危险的任务，因此就总是要求清浊者实力强悍，且常年不得回到家族，因此一般进入了戒堂的人，都会直接留在戒堂，而很少能再去考十二宫，或者回到家族，直到自己不再能清浊。
这是一个真的一进去，便会将一生都献给神州的地方。
“你这想法倒是和祝怀瑾差不多，”奚子旭说：“他就只想留在丹堂研究他的丹药，祝家也支持他，正在物色别的人接替他的位置呢。”
“祝家是真的开明大义。”苏影点评道。
奚子旭耸了耸肩：“所以他才能这么坚定地去追求自己想要的。”
孟霆又问他们道：“你们就没有一个想留在九堂的吗？”
陆玉兰说：“我是都可以啦，乐堂需要，我就去接我母亲的班，家里需要，我就去接我小姨的班。”
她说这话是有原因的。
乐堂其实并不需要灵力有多么的强悍，她们的清浊阵更多地受音律的影响，而想要把音律练到极致，确实靠天赋，要论音律上的天赋，又有谁比得过自带血脉的陆家呢？
因此这句话，也只有她能说出来。
奚子旭也说：“我若是做不成这个少主，就只能去考玄堂了。”
苏芒苏影没有说话，但想来往后也是一个继承家业，一个继承觅堂。
童舍看着他们，心中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都说进了九堂，就和三家八族没什么关系了。
可就连进入九堂，都和三家八族有关。
三山八族的清浊阵人人可学，可又有谁，真的能学得和三山八族中人一样好呢？
而他不止没有多好的天赋，甚至还要日日为生计发愁。
那些甚至连各大学院都没有考进的人，更是完全没有接触到三山八族清浊阵的机会。
他们进入九堂的路，似乎在一开始便被堵死了。
这时，童舍的目光落到了明昭身上，他一顿，问道：“明昭，你以后想做什么？”
明昭：“好好活着。”
所有人：“……”
童舍一言难尽地提醒道：“你还可以进入符堂。”
明昭疑惑地看着他们：“进入符堂之后，不也是要好好活着吗？”
见其他人依然一脸疑惑，孟霆忍不住提醒道：“你们都忘了吗？明昭是非清浊者啊。”
众人愣了。
明昭是非清浊者。
即便是他研究出的引灵符，他依然无法清浊，依然要受别人保护。
而他原本可以拿来要求清浊者来保护他的筹码，引灵符，也被他全无保留地教给了他们，只为了让他们在清浊的过程中少一些牺牲。
童舍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竟然还有一个比他更难的。
陆玉兰眼泪汪汪：“明昭，你要是被附身了，我就天天在你面前拉湘泉琴，能多活几天是几天。”
明昭：我谢谢你。
苏芒挽了挽额前的碎发：“以后遇见危险了，记得跟我跟紧点，能告诉你往哪走遇不见浊灵。”
明昭笑了。
他没有说自己是无怨心，浊灵不侵，而是说：“好啊，以后研究出来什么新符，先给你们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