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带着白苏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中穿梭,两侧灯光映入它眸,汇成繁景。
忽听得身后白苏唤它,便好奇转身。
“到这边来。”
以剑作为导盲杖的白苏,循着招待客人的声音进入了一家客栈。
经过误入琳琅阁的事情,这次她谨慎问道:“可是打尖的客栈?”
柜台后的狐面人打量过一人一猫,笑答:“客官要打尖?现下只剩天字间了,五十灵石一晚。”
“来一间。”
“贵客,请随我来。”另一狐面人开口,在前头领路,脚步声沉重。
大王一步一回头地跳上台阶,注意着身后白苏的步伐。
摔倒,很疼,要保护——它这般想,也就这般做。
天字间在二楼尽头,狐面人将人和猫带到后,掩上房门离开。
白苏将背篓和长剑放到桌上,从袖袋里拿出清净符,唤过大王,撕了两张。
她放松坐下,温和笑道:“大王真厉害,怎么找到我的?”
“喵。”(看到了。)
“我还想着等入宗礼结束,找二师兄帮忙找你。”
大王歪了下脑袋,想起那个投喂的人类,开心道:“傻。”
白苏突兀蹙眉,捏了下耳垂,内心警惕:哪里来的声音?
“好吃。”
“??!”白苏瞠目结舌,磕巴道:“大王,你、是你在说话?”
“喵?”大王疑惑地反问。
“不不不,不是这个。你刚刚是不是,说人话了?”
想起被困在竹林跑不出去的经历,大王顿时委屈,“人、坏。”
白苏一掐大腿,疼,不是梦。
她抑制不住地心情飞扬,捋过大王一顿揉搓:“哈哈,大王,你会说话了!!!”
虽然不明白面前的人为什么这么开心,但欢快的情绪感染,大王也学着开口:“哈哈。”
白苏霎时间哭笑不得,内心被感动和满足充斥,眼角开始浮现泪花。
“我、呜。大王,你会说话了……”
“说话!”大王伸出爪,轻挠了下白苏的衣裳。
“小妹不哭。”
白苏一愣,记忆一瞬间飘渺,眼前恍惚出现明灭的烛火,那是她最后唯一所能看见的。
她自幼体弱多病,白家善医,却也寻不出病弱的根源医治。年幼时阿母总会端着凄苦的良药,柔声哄着她咽下。
可八岁那年,阿母病逝,白灯笼挂上回春堂,阿姊仿佛一瞬间变得像阿母,如水般温柔地轻拍她唤着:“小妹不哭。”
她于灵堂悲怆昏倒,再睁眼,视野开始模糊。原以为只是暂时性的眼疾,却不想越发严重,直至某一天,她病在床榻,看着微弱的烛光在眼前彻底消失。
在无尽的黑暗中,怨恨扎根发芽。恨自己的孱弱,恨疾病的存在,折磨她还不够,竟将阿母也带离。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生来就要受罪?
她无力地向苍天指责,又窒息地沉入深海。
白苏埋首在大王温暖的毛里,汲取呼吸的氧气。毛茸茸的尾巴不时扫过她的脖颈,似是无声的安抚。
剑心!折磨她十四年的罪魁祸首。当白苏从白芙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埋藏多年的怨恨似是找到了出口,将她整个人烧得尸骨无存。
封住剑心?——她从未想过这种可能。十四年的病痛,岂能轻易放下!
她要这剑心为她所用,若不能彻底掌控,便毁了它,以慰她多年的苦难。
大王是她复仇之路的意外,虽知道它聪明,却也没想过真有生灵智,吐人言的一天。
既如此,她便要负起责任来,好好教导它。
白苏平静下来,摸着那濡湿的杂乱短毛,心虚地掏出两张清净符。
“大王,你会不会用这个?”她作势撕开一张,泪痕顿时消失不见。
大王思量后应道:“会。”
尖爪冒出,轻微的灵力附着其上,符纸划成两半。
“灵力?!”
感知到灵力自手中划过的白苏思绪翻涌,心情复杂:只有入府,才能使用灵力;若未入府,只能引动灵力纳入己身。
大王竟是入府了。
想到先前大王口吐人言,白苏又觉得自己有些大惊小怪了。她叹道:“大王你倒是真开始修仙了。”
“修仙?”大王疑惑问着,那个叫“师父”的人,也曾问过它要不要修仙。
可修仙是什么呢?它不明白。
它知道吃的东西是鱼,是鸡,是蛇……知道面前的人叫小妹,叫白苏。
它懂得一些事物的名称,能察觉生灵对它的恶意和善意,以及他们的一丝情绪。
逐渐生出智慧的大王,因为没有长者的教导,它懵懂地感受这个世界的一切,接触所有的反馈并学会思考。
灵力是什么,它也不明白。有一段时间,紊乱的画面不时划过眼前,或是过去,或是将来,亦或是现在。画面里有它、有白苏、有其它人。
世界在它看来变得奇怪,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像是一场戏剧,在它眼中重复开演。
直至一团灵力圆满、回旋于下丹田,它才明白控制这东西,就可以暂停戏剧。
白苏温和地用简单的词语解释:“修仙啊,可以拥有力量,变得强大,活得更久。大王要是修仙了呢,可以轻易抓到很多食物,天上的鸟,水里的鱼,地上的禽,都可以抓住。”
她轻笑,“也可以陪在我身边很长时间。我们可以一起去很多地方,拔好看的羽毛,抓好吃的鱼……”
大王眼底映着期盼,道:“要一起。”
“嗯,一起。”
群星见证他们的诺言,隐于天空,初升的太阳晕染群山。
一夜好眠的白苏打下欠条,狐面人笑着和他们告别。
大王在前头领路,朝着白苏口中“高高的地方”而去。
他们离开喧嚣人群,回归林间的僻静。路上同行的人寥寥且匆匆,瞥过两眼,也不去多管这一人一猫奇怪的组合。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白石台阶,是前往山顶的最终道路。
大王跳上台阶,提醒道:“槛。”它分不清台阶和门槛,便统一称为槛。
白苏明白它的意思,剑探出,判断好台阶的高度,拾级而上。
长阶似乎没有尽头,白苏走了一会,便让大王窝到她身后的背篓盖上。
“这种高高的,一层一层的,叫台阶。”
“台阶。”
“上面还高不高?”
“高。”
“那我们还得爬很高很高的山,走很远很远的路……”
白苏絮絮叨叨地,和大王讲解她认识的世界。
从晨间走到午时,长阶的尽头是高挂的门匾,上书“清光学府”。
其后,青瓦白墙间杂花草树木。亭台楼阁,轩榭廊舫,远看大气磅礴,近观一步一景。
“房子。”
大王出声介绍,白苏疑惑道:“进去看看。”
踏入学府正门,一狐面人迎来,拱手道:“可是白师妹?”
大王晃着尾巴,目露好奇。
白苏一愣,匆忙见礼:“见过这位师姐。”
目盲带猫,果然是三长老的徒弟。
狐面人神色温和,柔声介绍:“此为清光学府,是教导新人融入真元界之处。分礼、道、器、符、阵、数、医、妖,八讲,多是由清光子弟教导,但夫子戌时会在正言堂讲道。”
“白师妹若不急着赶路,可在这里留上几天。”
“多谢师姐告知。”
狐面人浅笑:“师妹随我来。”
轻柔灵力缠上剑鞘,引着他们前往万经楼。
偶有路过的新人,见狐面人礼遇的模样,纷纷揣测起白苏的身份来。
不远处水榭下,钟行芳紧咬下唇,一双眸子划过不忿,握住长剑的指尖发白。
她贵为大祁公主,出身矜贵,太祖更是清光长老。自幼备受荣宠,养尊处优,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是在迎仙家的礼仪上,亦敢大放厥词,随心所欲。
不过是缠了那好看的神仙几日,也不知是哪位好事者,竟告到了父皇面前,禁了她的足,不许再靠近正阳门半步。
区区带着丑猫的草民,也不知是哪里得了仙家青眼。
一而再,再而三,碍她的眼!
待讨了太祖的欢心,成为清光核心弟子,这帮人必不敢再如此轻视她!
“总算找到殿下了。”一虎背熊腰、腰佩大剑的男子忽而靠近,循着她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对面。
钟行芳回神,冷冷斜过随行的武官之子虞师武,骂道:“废物。”
害她等了这么久。
随后抬步气势汹汹地走了。
虞师武自知理亏,摸了下鼻梁,连忙跟上。
另一厢——
“功法分天地玄黄,万经楼中卷帙浩繁,黄阶功法不计其数,师妹可自行借阅。”
狐面人领着白苏和大王进入万经楼,和扫书童子交流了一下,放心离去。
童子面容稚嫩,脸蛋圆润,引他们到一处偏僻书角。
“白仙子,有关神识的卷帙皆在此粗。你用灵力触碰,便可知序。若要看全,需得在卷线刻下灵力。”
言语间露出缺了门牙的乳齿,说话漏风,气质却沉稳。
白苏点头,道了声谢。
神识可感知事物,回馈信息。眼疾虽暂时无法痊愈,但她已入府,可以试着掌控神识,替做眼睛。
大王从背篓跃到柜间,踩过卷帙。童子睁着黑白分明的圆眼,终是没有出声制止。
过了片刻,童子走上前去,两手握住横板,抑制不住好奇,轻声问道:“小猫,你会不会看酥?”
大王见他没有恶意,思考后答:“会。”
童子眼睛瞪大,兴奋极了:“你会嗦话!”
尾巴弯起,大王爪子按上一册竹卷,灵力传出。竹卷上亮起黄色符纹,以示在阅。
脑海中忽然浮现话语:“飘渺灵识,散而空。吾参万物,以柔水结蛛网,控灵识,掌困物,创此《浮生识网》。”
符纹熄灭,大王对上童子灿烂的笑容。
他指上捆住竹卷的绳索:“在这放点灵力,小猫你继续看!”
大王踌躇了一下,散了一丝灵力融入绳索,竹卷展开,却是一副画卷。
画中人影徒步走过万生,山的肃穆,海的汹涌,云的舒卷;跳跃的兔,结网的蛛,挣扎的蛾……日升月恒,方兴未艾;流水落花,萧飒衰亡。人的感悟汇成语句,逐渐凝在大王记忆。
它模糊地感知到了那虚无的神识,宛若包容一切的河流,寂静潜流,映出其上的白玉圆月。
《浮生识网》是要抽水而结网,但网凝而不散,谈何容易?
但蚍蜉撼大树,不试未可知。
虽不解其意,大王仍动爪掬水,自然地、什么也没留住。
这时,人是怎么做的?
借助容器。
大王凝神虚构,水被无形之物抽取成条,从圆月射出。
睁开眼睛,恍惚出现了另一个视角。
这就是神识?它似懂非懂。
童子见状,拿过卷帙放到它面前,希冀道:“这儿有好多好多酥,你慢慢看哦~”
大王慢悠悠地摁下爪子,童子拿过卷帙,如此往复,直至白苏扼住它命运的后脖颈。
“大王你看这么多,也不怕记岔了?”
白苏语笑嫣然,神识反馈着身周两尺的信息。虽无色彩,但久违的感知,令人心安。
被提溜到空中的大王扑腾了一下,放弃挣扎。
“白仙子,你放开它好不好?”童子伸出援手,目光真诚,和前些时候沉稳样子迥然不同。
白苏手一松,童子眼疾手快接住,将大王轻轻放到地面。
忽一阵一阵的鼓声荡漾,白苏疑惑发问:“这是什么声音?”
“似夫子要讲道了,小猫和白仙子快去吧。”童子牵起白苏,送她出楼。
“跟着人多的地方走,就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