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叙州府,璴园。
老黄毕恭毕敬地端着茶立在廊下:“大人……”
“进来。”赫连穹正漫不经心地翻着手里的账簿。
老黄将茶盏放到桌上,垂手而立,道:“大人,回紫梁都的车马已准备妥当,大人打算何日启程?”
在大威,每年各地方太守都会于年前去紫梁都述职,也称朝集。期间,要同皇室宗亲与官员们参加元日大朝会,应对官员考课之事,呈交地方户口籍簿,垦田数目,钱谷收支,治安治理等政绩文书,还可携本地的贡士同往举荐给朝廷。
“啪”一声,赫连穹合上账簿,再随手扔在案上,差点砸中满杯的茶盏。
自己主子的脾气,老黄还是很清楚的,每次只要一提“回紫梁都”,赫连穹抗拒的情绪就尤为明显。
何况近年叙州状况稍好一点,西蛮便时常扰边,导致人丁收成不足,便是各项税收统计也差强人意。大人为此事已经发了两通火。不过好在少公子带人端了涂蔓的山寨好歹也算功绩一件。这些事,老黄经手呈报总会知道一些。
不过老黄也明白,赫连穹真正恼火的并不是叙州的整治问题,也非朝廷对赫连穹的政绩考核问题,皇帝在这一点上对赫连穹一向“宽厚”。而且叙州本就是不好治理之地,他人都无计可施,赫连穹便是做得不尽人意,旁人也无法指摘什么。
其实赫连穹就是单纯地不想回紫梁都。
紫梁都之于他,一直都是囚笼铁锁般的存在。
“老黄你随便选个日子吧。”即使赫连穹再不想,但他还是得去。此时再不起程,便很可能赶不上元日大朝会了,落人把柄终究是于自己不利。
“是。”老黄应下:“一应东西还是和往年准备得一样。”
“咱们是回紫梁都哭穷的,准备那些东西作甚?通通给我减半。”赫连穹这话听在老黄耳朵里竟像极了当年那个骄矜肆意的小少爷。
自己天之骄子一般的主子窝在这样一个穷乡僻壤,战火连连的地方,便是他这个做下人的都替主子感到憋屈。
“大人,您回去,皇后娘娘会很高兴的。”
“阿姊?说到这个……这次若真能见着她,还确实有件好事可以说与她听,她应该会高兴的吧……”
当年赫连穹避走叙州,人人都道他是疯了才选了这么个落魄地,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他阿姊即便身怀六甲还坚持跪在紫宸殿上求来的。他到今天都依旧记得,当年赫连琬与他送别的场景。
漫天簌簌的雪花,漆黑冰冷的宫墙,他的阿姊一身红裘立于门楼之上,像一朵傲立枝头的玫瑰。他每朝前走一步,就离他的阿姊远一步,他回头想去看,却怎么也看不清阿姊的脸。是他的懦弱与无能,把他自己的亲姐姐永远地困在了那座璀璨却冰封的孤城内。
他赫连穹好恨。恨不得拖上这万里江山与他一起堕往无间地狱,永不入轮回。
“大人,少公子那边……”
“他若是伤好了,就让他自回军中报道。”赫连穹挥挥手示意老黄出去。
“是。”老黄应声退下。
赫连翀回到十七军报道时,已是他们凯旋归来的一月之后了。
他身上的伤,无论是涂乌渃打的,还是赫连穹打的,都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
赫连翀一回军中便被张恪叫了去。张都督先是关心了下他的伤势状况。得知已经痊愈后,又赞扬了他在此次临危受命后,攻陷了敌寨的英勇表现,表示已经上表朝廷为他请功。此后又对石鹏翼石都尉的阵亡感到惋惜。从头到尾绝口不提铁矿之事,好像他根本不知道一般。
“九霄呐,我的意思,便是由你暂代十七军的都尉一职,再由齐光于你从旁协助。此次攻打涂蔓敌寨你们配合得很好,还须再接再厉才是。”
“赫连领命!”暂代一事,赫连翀并无怨言,他明白自己年纪尚轻,张恪没有急吼吼地论功行赏,把他推到都尉的位子实际上也是对他的保护。何况,暂代,便已是在行使统领之权了。
“眼下军中农闲,又快过年了,我已下令各军以整顿军务与训练为主。对了,十七军本是下府,且人数不足八百,此次作战又有折损,我已下令于州内征兵,你便继续跟进此事罢。”
张恪说话从来不疾不徐,赫连翀还小的时候还叫过他“张叔”,在他的印象中,张恪虽是统领西南全军的统帅,却是一个性格很是温和的长辈,更是他叔父的至交好友。
以前到璴园做客时,张恪还会专门给他带他喜欢的小玩意儿。虽然事后都被叔父说玩物丧志给处理了,但他还是很高兴。此后,张叔也不给他带小玩意儿了,而是给他带些香酥的糕饼,还教他练刀。
一晃数年过去,赫连翀已然成为张恪麾下的将领,这便是他自己选的路。
当年他刚十六的时候赫连穹就问过他,他是要执笔还是拿刀。他说他要拿刀。现在,他依然觉得这个决定没有错。
见过张恪退了出来,赫连翀又去谭心远那里坐了坐。
谭心远与他之间也算是患难兄弟情了。因为石鹏翼阵亡的事,谭心远被降了级,又挨了军棍,但毕竟是有才之人,为人又中直,事后也算补救得当,功过相抵了,张恪便也没有严惩到底。
谭心远同赫连翀说了些营中的近况,也没什么特别,每年都是这么按部就班执行下来的,今年虽缺了主将,倒也没生什么乱子。只是今年多了个征兵的事项,便比往年相对要忙些。
其实大威各军府一贯实行的是“兵农合一”的制度。简单而言,便是闲时农耕,忙时征战。像眼下时节,冬日无需农耕又无仗可打的时候,便会组织个军府进行军事训练或兵演。
而刚刚张恪提到的十七军为下府,则指的是各军府的等级与规模。大威军府分三等,上府一千二百人,中府一千人,下府八百人。原本十七军人数就不足七百,此次他们攻打涂蔓敌寨又折损了有一百七十人之多,补足兵员便也就成为了当前要务之一。
军府征兵自然也是有要求的,一般都在原籍征召,且投军者必为良籍,因为军府通常需要自给自足,朝廷不会为其额外提供军备粮草,所以投军的人都会分到不少田地,耕种所得便是军需。同时,投军之人家中课税赋役全免。
这也使得大威很多富庶安定之地都会积极响应征兵,其中不乏家有恒产的富农和坐拥万亩良田的世家豪族。既能给族中子弟找个稳当清闲的生计,还能帮助家中免掉税负,何乐而不为呢?
这便是为什么有诸多像赫连翀这种拥有世家背景之人就职于军府之中的缘故,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当然,同样的方式放到叙州这么一个战乱横生的边境之地就是另一番景象。在这里与那安逸稳定的富庶之地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在这里是真的有可能会上战场的。上战场,就意味着存在丢命的风险。所以,若非武人或者生活实在窘迫的平民,但凡有点别的办法的,都不会想在叙州这种边境之地投身军府。
所以,这就是赫连翀身为世家豪族子弟,却在叙州投身军府会显得如此“另类”又不受待见的原因了。大家总会猜测这其中是否有些隐秘的缘由或不可告人的秘密,传着传着自然就变了味道。
不过经此一役,估计也没人敢在十七军中闲言碎语了。赫连翀已然用实力证明了他的统领之能。
“还有一月便要过年,齐光兄若家中事多忙不过来,军中之事便多嘱托于我也无妨。”赫连翀“养伤”近一月,这期间军中大小事都是谭心远在操持,他也挺过意不去。反正叔父已启程前往紫梁都,只得他一人在叙州待着,多找点事做也挺好。
“哪有那么多事,像我们这种军户,一家老小都在军中,并不耽搁什么。倒是九霄你,不打算回紫梁都过年吗?”谭心远问到。
赫连翀闻言有些讶异,莫非谭心远知道他与紫梁都赫连家的渊源?
见赫连翀一怔,谭心远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于是解释到:“我于紫梁都谭家乃同宗旁支,赫连家事便也听过一二,还望九霄勿怪。”
“原来如此。我并无怪罪之意,齐光兄不必介怀。”他们叔侄俩的身份并没刻意藏着掖着,不过确也没大张旗鼓。在赫连翀看来他个人的身份背景本就不是什么需要他人特别在意之事。
“叔父已启程前往紫梁都参加朝集,家中就我一人。且眼下军中事多,我便打算在军中过年。”
“那不若九霄便到为兄家中过年好了,大家一起喝酒守岁,人多还热闹。你嫂子一定很高兴。”
“啊?”赫连翀稍微有些惊诧,他还真未与谁如此亲近得能到对方家里去过年的。
自赫连穹任叙州太守后,每年都要回紫梁都朝集,可他却并非每次都会同往。即便回去也无人与他合得来,他早已过惯了一个人的新年。
“啊什么?就这么说定了。”谭心远拍拍赫连翀肩膀。
面对谭心远的盛情邀约,赫连翀最终还是应下了。
注①:朝集,参考唐朝朝集制。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把赫连大人牵出来遛一遛,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家看文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