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小孩儿却从他阿父话中听出了不一样的含义。
“阿父,我们要离开这里吗?我们以后不和阿兄住一起吗?”
薛鸣没有答话。
“阿父我们留在这里好不好?”小孩儿撒起娇来。
“不可以。”这次薛鸣没有回避。
“为什么?”小孩儿声调拔得老高,小眉头直接皱在一起。
“平儿,你不想和阿父回故乡吗?”李复想帮忙打个圆场。
“我们没有故乡呀。”薛承平语气理所当然。
“嗯?”这下连李复都疑惑了,什么叫做“我们没有故乡?”
李复以为古人的故乡情结尤甚,即便是薛鸣这样的游侠,现在儿子也找回来了,而且感觉父子俩在外游历日子也够久了,应该会想回归故里才对。难道薛鸣拒绝儿子不是因为这个理由?
“从我记事起,阿父就带着我游走各地,每个地方都不会待超过半年。我也不知道我故乡在哪儿。阿父,咱们故乡在哪儿?”小少年忽然问到。
李复懂了,感情这父子俩过去的生活还真是颠沛流离。
“平儿莫要胡闹……”
“阿父如果不想留下来,那咱们带着阿兄一起走吧?”小少年眼轱辘一转,又想出个办法来。
“……”因为儿子太聪明,老父亲表示有些头疼。
不过仔细想想,李复还真没问过这父子俩更多的个人信息,诸如从哪里来,要到何处去,平日主要靠什么营生,之后有什么打算之类的。
李复本就不是乐于窥探他人隐私之人,而且他很珍惜和这父子俩的相处。俗话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不想因外物影响到自己与他人之间的平等相交。无论这父子俩最终做出怎样的决定,他都欣然接受。
而且李复觉得薛鸣此人总透着些神秘。他若不愿,必是有难言之隐,外人又怎可强求。
“平儿明日带阿兄在县里转转吧,说不定我能记起些什么来。”李复岔开话题。
“好吧。”薛承平欣然同意。
“那吃完就赶紧歇息吧。”薛鸣借坡下驴,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果然,大威是个更加有烟火气的地方。李复卯时三刻起床的时候,鸡鸣声,狗吠声,还有客栈厨房里传来的幽幽饭香都在证明着周遭鲜活的一切。
三人在客栈的小院儿中摆开架势开练。跟练了几天,李复好歹把动作记下了,至于打得好不好……从“执教师傅”那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就知道肯定不怎么样。不过二人默契地在意识上达成了一致,又不是真的要将李复培养成什么江湖高手,所以只要他确实努力认真学了,薛鸣也不额外苛责太多。
“好!”一个汉子站在檐下鼓起掌来,李复看过去,正是昨夜同睡通铺的其中一人。
薛鸣这一套拳打完,对那人抱拳一礼。
“大兄也是来投军的吗?”那人说话有些自来熟,但给人感觉并无恶意。
“投军?”三人皆是茫然。
“我等昨日才至县中,并不知晓这等消息。”薛鸣答到。
“原来不是啊……我见大兄身手不凡,还以为大兄也是来投身叙州军府的,恕在下冒昧了。”那人拱拱手:“不若大兄考虑考虑,以兄之才,他日必成良将。”
薛鸣拱手回礼,只是笑笑并未作答。
这个小插曲几人并未放在心上,吃过早饭,三人决定先去衙门询问一下李复的户籍情况。既然他“失忆”前曾说过他乃秀竹县人,那县衙内必定会有记档。
三人刚到县衙门口,便见此处已挤满了人。
这是什么情况?县太爷是有大案重案要审吗?
也难怪李复有此推测,他对县衙的印象便是电视上庄重威严,门可罗雀的样子。这么多人,那多半是有热闹可看。
“好像是在宣读告示。”确实,与其说这些人都是挤在门口,不如说是把衙门口的告示栏围了个水泄不通。
“阿兄,我们挤进去看。”薛承平正是看什么都新奇的年纪,身量又小,带着李复钻进人群左窜右拱的,还真被他给挤到了最前面。
“平儿,不可胡闹。”李复决心还是端出些阿兄的架子,要是小孩儿又跑丢了,他可得哭死。
“哦……”小孩儿消停了,李复才有功夫看告示。
李复原本以为这种古文写的公告会晦涩难懂,却没想到还写得挺直白的。
总结成两点便是:一,叙州府出兵,成功围剿了一处蛮子建于边境要塞的西蛮山寨;二,为增补兵源,特征召良籍平民入伍,可自愿报名参加。
李复有些怔神,想不到这吃瓜还吃到了自己身上。不过总归是打了胜仗的好消息,李复作为“新晋”大威居民,心里竟也与有荣焉。
“阿兄,是大威打了胜仗了吗?”周围很吵,薛承平特意把李复扒拉得弯下腰,在他耳边问到。
“是。”李复回到。
“大家是不是都能回来了?”小孩儿继续问。
“应该是吧……走,我们先退出去找阿父。”李复牵着小孩儿的手退出人群,这有些冷的天气竟还挤出了几分暖意。
“阿兄,我也想投军。”薛承平突然道。
“嗯?”李复有些诧异,问到:“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这个?”
“因为我去投军的话就能更好地保护阿兄啊。”小少年说这话的时候昂首挺胸的,还真是有几分正气凛然的架势。
“是了,咱们平儿最懂事了。”李复捶捶小孩儿的胸膛,男人要有男人间的仪式感。薛承平不明所以,但好像亦有所感,也握起拳头敲敲李复的。
“走吧,先去把户籍的事问了。”薛鸣跟过来,看见儿子和李复的互动,他开始思考是不是让薛承平和李复待在一起也挺好。
衙门内堂。
李复没想到这大威衙门不仅能升堂断案,原来也和现世的行政机构差不多。也有办理一些琐碎杂务的地方。
眼前这位小吏腰间挂着一块竹牌,上书“司户”二字,就是专管这县内户籍的人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把‘节’遗失了?然后你在山中迷路还受了伤,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是秀竹县人?”小吏重复一遍刚刚李复给他描述的情况,深感匪夷所思。
“是的,大人……”小吏手中茶盏一抖,李复心决不妙,连忙改口:“差……差爷?”
小吏无奈:“免贵姓朱,乃本县司户,你可以叫我朱司户……”
“啊……朱司户,我所述情况确实属实。”李复谨遵薛鸣叮嘱,没说自己被蛮子掳走好几个月,只得说是遇到了意外伤了脑袋,清醒之后前事不计后事不知的,唯独记得自己是秀竹县人,好不容易回来了,特来查找户籍探寻亲友。
朱司户瞅着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皮肤蜡黄的少年,又不通什么礼数,想来不是奴籍就是贱籍,这种情况户籍都是记在主人家名下,找起来会很费一番功夫。
“你这种情况可不好找呐……”朱司户砸吧砸吧嘴,抬手捻捻八字胡须。
李复顿时心领神会,掏出薛鸣早前给他的一个小布包,里面裹了一串铜钱,毕恭毕敬地递过去。
“咳……”朱司户扫过两眼见周围无人,连忙伸出手来用袖子遮住接了过去。动作那叫一个干净利落。
“你姓甚名谁啊?”朱司户这才拿出本册子来记录。
李复撇撇嘴,他刚进来时就自报家门了……嗯,算了,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只要能把事办好,麻烦一点他也认了。
“我叫李复,桃李的李,反复的复。”
小吏手上一顿:“你识字?你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这……”李复被问得有些懵,只好解释到:“我也不太明白,可能识得一些吧,就是脑子时常乱得很,能记得的就只有名字和地方而已。”
李复也算使出浑身解数各种糊弄了。
“年纪?”
“十五……六吧?我觉得。”
朱司户看他一眼,觉得可能也差不多。
“你过两天再来问问看吧,兴许能给你找出来。”随便记下几笔,朱司户就想打发李复走人。
“哎……您且等等,我突然还想到个事儿,兴许有用。”
“什么?”
“我爹,不是,我阿父应该也姓李……”
朱司户白眼一翻,你姓李,你父亲当然姓李,这人只怕不是失了记忆,是彻底傻了吧。
“呃,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我好像记得,我阿父姓李,是在这县里做米粮生意的,只是已经过世了……”李复依稀记得自己昏迷醒来薛承平好像提过一嘴,自己曾告诉他生于富足人家,虽然因父亲病故被嫡母分了家,但这些信息应该能帮忙筛掉很多其他选项吧……
“你说什么?”朱司户明显一惊,手中茶盏差点打翻。
“我……”李复刚要重复,立马又被制止了。
“这县里姓李的……还做粮店买卖……”好歹常年主管县里户籍,尤其是本地还算有些名望的人家,朱司户稍一思索便有了方向。可眼前之人怎么看都不像个富家少爷,说是他家干苦力的奴役还差不多。
“你等着……”朱司户满心疑惑,但还是准备把档案找出来一查究竟。
这就是有戏了?李复暗想。
片刻功夫,朱司户就回来了,手里捧了本老厚的册子。
“你说你叫李复?”朱司户一边翻一边问。
“是的。”李复颔首。
“你乃妾侍所生,已于今年五月分家后,由本县迁出去往肖家村了。”
“啊?”
“和你姨娘一起。”朱司户继续道。
那应该就是了。李复心想,原来还真能找到。
“不过……你这个样貌……”朱司户来来回回在李复身上打量许久:“你不是冒名顶替的吧……”
“啊?”李复不解,但听朱司户继续道:“我朝冒名顶替可是重罪……你……”
“啊?”李复大惊,连忙摆手:“不不不,我没有冒名顶替。”
李复凑上去想看册子上都写了什么,怎么突然自己就成冒名顶替的了?
一副人脸画像映入眼帘。
“这……”李复大为震惊,原来这大威户籍还带画像的?可是这画工,和真人长得不像不是很正常?
“要不您再仔细看看?我觉得挺像的啊……”虽然他确实没看出来。
“特征上写的,年十五,面白,双颊有肉,平眉,细眼,薄唇……”
呃……李复想想自己现在的样子,光是面白,脸上有肉就严重不符。可他这是当奴隶饿的,他也没办法不是?
“这儿还有一条,右颊近嘴角有痣,你……”朱司户抬眼去看。
“这个是真有。”李复把右脸凑上去,怕朱司户看不清,他还用手指了指。他在现世时这里就有一颗痣,想不到原身也有,也算是冥冥中自有因缘了。
“嗯,行吧。”既然你的户籍已迁出,便应是在村中的里正手里,你自去找他便是。
朱司户合上册子,这桩事就算办完了。
“那‘节’……”既然找回了户籍,那“身份证”自然也不能落下。
“去你们村里找里正拿上文书再来衙门办理吧。”朱司户摆摆手,这是真的在撵人了。
“是。多谢朱司户,我……在下告辞……”李复行过一礼才离开衙门。
原来这古时候的户籍管理已如此严谨,李复算是又涨了一回见识。
注①:司户,官职名。唐朝时,赋役户籍档案由各县令亲自掌管,并在县令下设司户辅助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