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复他们这一路差不多折腾了一个多月才回到叙州。

一方面是因为路途遥远，他们带着大批流民实在走不快。而且未免太过引人注意，同时还得节省口粮，他们一行便全都做朴素装扮，甚至周长逸还将手底下人皆打散了混在人群之中，谨防途中有人生事。好在往西南方向去的流民本就不少，他们这一伙人乱中有序，倒也不咋打眼，勉强算是一路太平。

另一方面则是由于赫连翀伤情有些反复，几乎全程卧于车中休息。毕竟他们此行颠簸，又缺医少药，赫连翀很难做到彻底的静心调养，故而纵使他再是身强体健，但伤口却迟迟不能痊愈。

李复忧心的同时更是对赫连翀耳提面命，反正外间有周长逸独当一面，他自己和白无虞也能出力帮衬，那些乱七八糟的琐碎事情赫连翀能不操心就别操心了。他一个年纪轻轻的大小伙子，若不将身体养好，老来可是要吃苦头的。

李复觉得他这辈子估计就是操心的命，但对于赫连翀，他甘之如饴。

他们由东向西磕磕绊绊地走过了夏末又至初秋，中途还去悄摸地接上了林绯和林玦。他们也都不是娇惯的主，身边一个老胡，随行几个护卫，两辆牛车拉了些行李，就已是全部配置。

李复都不由有些诧异，这朱老太爷未免对他也太放心了些，林姑娘和林公子就这么跟着他们混在流民堆里风餐露宿的，也不怕委屈了这身娇肉贵的姐弟二人。

可再见林绯时，对方确实还是曾经初见时就敢对着他们挥鞭子的那副模样，朝着李复虽不再喊打喊杀，却也没有“寄人篱下”的讨好之色，相处下来便如寻常朋友那般，时不时还会揶揄李复几句，对此李复反而觉得挺好，大家都比较轻松自在。

而且林绯一个姑娘处世很是利落大气，她见许多流民因逃亡仓促，缺衣少食，还自掏腰包给众人添置了不少东西，尤其是一些老人妇孺，有困难的她都尽力相助了。

当然，她也聪明，这些事情明面上都是经的李复的手，和他们姐弟可没半点关系。她一介女流也不在意虚名，反而很顾忌乱世之下藏于人后的道理，倒很让李复刮目相看。

待到途径坤州时，李复和赫连翀亲自随行，趁着夜色悄摸地将林家姐弟送入了城中，白无虞先行一步已在城里给他们寻了一处二进的民居。

此事他们办得隐秘，其他人并不清楚林绯林玦的具体来历，只以为是他二人在东境结交的友人，和他们一路回坤州寻亲的。

对于林家姐弟的安置办法早前赫连翀就叫了李复不要声张，李复便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并未和旁人提起。

他带林家姐弟回西南也算无奈之举，李复并非是想拘着姐弟二人，可如今世道不平，他又答应了朱老太爷要护他俩周全，故而将他们就近安置乃是必然。只是若林绯后续有其他想法，也可以同他说明，他们一起再做筹谋便是。

这一路上几人几乎同进同出，赫连翀的身份自是藏不住，可多的李复也并未向林绯他们提及，他只道赫连翀伤势未愈，要先陪赫连翀回叙州一趟，至于他这个“齐州李氏”之后还要不要去别的地方经营生意只得日后再谈。

林绯不置可否未做深究，只把朱老太爷答应给李复的人脉册子往人手里一送就算了结。李复知道林绯估计对他们的来路已然起疑却不说破，他自觉赧然的同时又再次感慨此女之聪慧可比她那个没眼力的大兄不要好上太多。

这有些事吧，大家心照不宣反而海阔天空。

倒是林玦那小子，一见李复他们要离开不和自己一起了，泪珠子一下就绷不住了直往下掉。他倒不是舍不得李复，而是舍不得白无虞。

这俩皮猴子“臭味相投”，途中白小爷可没少带着林小公子干些翻墙上梁的荒唐事，好好一个乖小孩儿愣是被白小爷带成了“混世小魔头”。

林绯也纵着，有什么事是比自家阿弟开心还重要的？李复无奈，干脆眼不见为净，只和赫连翀窝在一处，随那俩爱咋咋地好了。

“行了行了，别哭了……叙州又不远，我回去过几天再来寻你便是……大不了我给你多带些咱叙州府特有的好吃的，保证你没尝过……”白无虞安慰小孩儿。

林玦抽抽搭搭，拿衣袖抹抹眼泪，又看了阿姊一眼，才勉强瘪嘴应承下来。

“好了，你们赶紧走吧，待会儿玦儿要是闹将起来你们可走不了了……”

“如此……告辞……”李复朝林家人拱手一礼，便同赫连翀和白无虞一起退了出来。

坤州到叙州还有两日路程，李复突地就生出了几分物是人非之感。想当初他们离开时，他还处在一种前路不识的懵懂状态，如今骤然回来，虽已经历了山海倾覆却依然看不清去路……

何况，离叙州越近，李复才又想起，等回去之后，他怕是不能再和赫连翀、白无虞他们如在东境那样朝夕相处了，这让他顿觉无所适从。先前种种已成习惯，倏忽分别，恍若一切就又都回到原点……

李复嘴里微微发苦……罢了，这样也好……本就是妄念一场，他又何必心存不甘……

“对了，阿鹤此后可是要回军中？”踌躇半晌，李复终还是将话问出了口。

“……嗯……”赫连翀轻哼一声算是回应。

“可是你的伤……”李复面含担忧，在他看来，就赫连翀目前这个身体状况最好还是能多休息两月才行。

“慎之不用担心。回营之后我会多加注意，不会有什么妨碍的。”

赫连翀看李复的眼神沉静且幽深，可李复总觉得其中似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李复忙慌地撇开脑袋，要知道，他真正想问的并不是这个，可既定的事实，他又何必多言。

赫连翀合上眼帘闭目养神，其实他如此说也只回答了一半，至于另一半……不让李复知道，可能更好。

他这一路往来传信就没断过，只是尽量避开了李复而已。他出来一年有余，还是张恪在军中给寻了个互调历练的借口，索性除谭心远多问了两句以外并无人起疑。眼下各方乱局一触即发，他回去之后，十七军都尉的位子他自是还得继续坐。

相比起思量自己的，其实他更多心思都在考虑李复的以后。

李复不是大威人，便没必要随他们搅合进这一场动乱之中，若是可以，他当然希望李复能远离那些是非，安安稳稳过完这一辈子。

起初他也想过将李复支走，到濯州继续经营乌珍奇园。李复心细又乐于经营，濯州繁华，又因路远自家叔父不易掌控，显然是个不错的去处。

然而孔州失守，莫辞的叛军肯定会一路朝紫梁都打过去，濯州离紫梁都太近，李复若是过去说不定就会被战火波及遇到什么危险，如今看来反而不如待在叙州安全。

唉……他心内陈一口气，轻揉了下眉心……也罢，此事等之后问过李复再说。李复主意板正，还真不是旁人能过多置喙得了的。

他们到达璴园之时李复隔着老远就透过车窗看见了等在门口的姜怀恩。

“师父！”李复探出头去朝人挥挥手，姜怀恩看到他后一下子就展开了笑颜。

不等骡车停稳，李复三两步就窜下了车去对着姜怀恩一个熊抱。他和姜怀恩虽是相处时间不长又分别日久，但一点儿也没妨碍二人的师徒情谊。他在孔州时和姜怀恩的书信就时时来往，说不想念自是不可能。

“哎哟哎哟，”姜怀恩被李复撞得退了半步：“没大没小……你这幅皮样子哪还有点儿主事人的稳重……”他嘴上虽是嗔怪，但手上却并未松开李复，甚至还拍了拍对方脊背以表欣慰。

“阿七还好吗？吴娘子他们还好吗？云团也好吗……”李复连珠炮似的连声问候，整得姜怀恩都不晓得该从何处答起。

“行了行了，你改日回百窟崖自己看去，别尽想着凡事都要使唤我这个老人家……”

“师父一点儿也不老，嘿嘿嘿嘿嘿……”

“滑头……”姜怀恩敲李复一个脑瓜崩。

这时候赫连翀才从车上下来，朝姜怀恩抱拳道：“姜先生。”

“少公子好。”姜怀恩回过一礼，礼数才算周全。

眼下到璴园的唯有李复、赫连翀、白无虞三人。随行的流民和庄海他们都被周长逸带着去城郊的临时收容所报道登记了，他们三个则轻车简行，率先回了叙州城。

“我这徒儿在外多得少公子照应了……在下感激不尽……”

“姜先生客气，慎之很好，此番亦是对我们相助颇多……”

“呵呵呵……那就好，那就好……”姜怀恩眼神在二人身上打了个转，便也没再多说什么了。

“少公子……”和姜怀恩站在一起的，还有黄总管。

见几人寒暄完毕，他才朝赫连翀行过一礼：“大人让少公子今日先行歇息，明日一大早再去书房见他即可……”

“好，我知道了……”赫连翀面色未改，却在抬眸时瞥了白无虞一眼。白无虞先是一怔，后又立马心领神会，在众人未在意处朝他微微点了下头。

李复倒是没注意二人的小动作，他听黄总管说赫连穹要见赫连翀便突地想到自己会不会也被“大老板”叫去当面“述职”。

他其实以前也见过赫连穹几次，但不知是对方气场太强，还是审视他的目光总带了点儿意味深长，他和赫连穹对面独处时就总有些不自在。亦可能是他心中对这个上位者天然的畏惧情绪吧……

“想什么呢……走吧……进去再说……”姜怀恩唤一嘴愣神的李复，李复“哦哦”两声匆忙回神跟上。

赫连翀和白无虞刻意缀在人后小声说话。

“你……”白无虞面含隐忧，才吐出一个字就被赫连翀出言打断。

“我知你要说什么，你顾好慎之便是，我这边自有黄叔料理……”

赫连翀对于在孔州的所作所为自己知道，虽是完成了赫连穹交代的任务，可也多生出好多事端。自家叔父是个什么反应他又怎会想不到。

“可你突然不见了人影你就不怕慎之起疑呐……”

“无妨，他知我要回军中，你便说我临时接到急召就是。让他先跟着姜先生回百窟崖去，我空了再去看他……”

“哼……”白无虞没好气地瞅他一眼后又叹了口气：“算了，你心里有数就行……”

“不行……”白无虞思忖片刻，终还是放心不下：“我明天还是先顾你吧……”

“不用……”赫连翀话未出口就被白小爷一个眼神抵到哑火，不由失笑：“那……多谢……”

“哼！”白无虞甩他一记白眼，便转身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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