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关于此事的疑惑却并未困扰赫连翀他们太久。

没过两日，叙州那边便传来消息，据朝廷邸报所述，皇帝下旨，允许打造大钱。现已命各矿源地加大铜矿开采，并要求各州府循序渐进开始回收旧币，确保大钱的铸造与发行。

赫连翀起初并未在意，因为但凡有关币制的消息多少都可能涉及他们正在追查的恶钱一事，所以叙州时常会与他互通有无。可此事往深了一想，赫连翀突然便对恶钱作坊被销毁一事有了新的认知。朝廷铸造大钱，或许才是临王当机立断自毁一臂的重大原由。

东境这边矿产不丰，锡铁没有不说，铜更是没有，所以按周长逸的说法，他们在制造恶钱时，通常是将收集的真币和綖环钱剪下的铜圈进行融化，之后再掺入锡铁杂质并用母范来进行重铸。由此造出大量的锡铁币，再通过流通换取真币，并以此循环。

如今朝廷下旨铸造大钱，无论样式还是重量都需重造。各地也纷纷开始组织旧币回收，并且现在开采的铜矿也会先紧着朝廷使用，大批量黄铜会流向铸钱监所在之地。东境因矿源不足且交通不便，以及和朝廷微妙的关系，是不可能设铸钱监的。

因而，在市面流通的黄铜和旧币都相对减少的情况下，东境若再出现大笔旧币流进流出，就很难不被朝廷盯上。铸造恶钱一事也只得暂缓。而且，若以后大钱流通顺利，则自然无法再继续铸造旧币形制的恶钱。

原本的恶钱作坊既是无用，那自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留下反而徒增风险。

如此一来，原本说不通的地方也就说得通了。临王这步棋当真狠绝。

由于线索中断，恶钱一事，赫连翀他们此时也就没有了继续追查的方向。不过他并不打算这一条道走到黑，于是他转换思路，从偷运矿石这一点上下手也未尝不可。

严刑逼供鲁峰可是好手，任何受过专业训练的探子落在他手里都讨不着好，何况只是区区海盗。此前因为语言不通耽搁了几日，还在想该到哪儿去找个靠谱的“翻译”，结果其中一个被鲁峰的手段吓破了胆，支支吾吾用一些简单的大威话混杂手舞足蹈的方式把事情抖了个一干二净，此事才得以进行下去。

据那海盗吐口，他们本是一伙迦林流民，受战乱侵扰才避走他国行些打劫的勾当。几年下来，人越聚越多，倒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

直到某日他们被虎鲨军全擒，领头之人更是被就地斩杀。起初他们以为要完，谁曾想，虎鲨军竟另给他们安了个新的首领，名叫赫阿塔齐，据说是个迦林贵族，掌管迦林一支边军。

从此，他们就听赫阿塔齐的命令，以海盗之名，往返迦林与大威，帮他们走私货品。有时候是些丝帛茶叶，后来也会运送些矿石药材，反正哪样赚钱贩哪样，他们再从中获利，自也是满心愿意的。

而他们同大威这边的交接与赫连翀此前的想法也大差不差。双方会于海上约定地点碰面，虎鲨军要么以巡边之名前往，要么伪装成普通商船。

海盗们见来的若是商船，他们就佯装打劫，交接完成后，商船便可“死里逃生”；若来的是战船，他们就意思意思假意战败，缴械投降即可，反正等押回良州后不出几日，他们就会被悄悄释放，再自己回到海上。便也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而朱家这次纯属意外。他们起初以为是来接应的“商船”，因为船型几乎一模一样。可谁曾想，那船越追越跑，他们这才反应过来估计认错人了。可为时已晚，未免给日后留下隐患，便一不做二不休打算直接杀人灭口。

奈何朱家船上众人武力非凡，他们差点招架不住。后又遇船身起火，便妄图遁走……最终被赶来的赫连翀他们全部歼灭。

听罢汇报的赫连翀因此也愈发确定，他们当日跟踪的虎鲨军就是去完成走私交接的，却被当时情状破坏了计划，才袖手旁观，伺机而动。

呵！当真是好一出坐观成败，明哲保身的戏码！

“公子，咱们接下来该如何？”鲁峰问赫连翀。

“你们可有问出他们在良州这边的栖身之地？”赫连翀抬眸。他就不信，这伙人每次都能千里迢迢从迦林而来不用歇脚，他们在东境必有贼窝。

“自是问出来了。这人骨头软得很，稍一吓唬就什么都招了。”

鲁峰摊开一张海上舆图指给赫连翀看：“他们在良州的东北角上占了处岛屿，那边无论是去往迦林还是回到东境都是必经航道。”

“只是那片岛屿有四五处，这俩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岛上有处偌大的天然山穴，起风时会有巨大回响，所以他们自己便给起了个名字叫‘风来岛’。”

赫连翀颔首。他目光沉了沉对侧立一旁的庄海道：“你明天去把徐蛟请来。”

“是。”庄海抱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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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徐蛟一收到消息就来了乌船寨。既是要议事，他便还带上了几个堂主和马先生。

据马先生自己所说，上一次贡船之祸他大难不死，当晚见无人回来便知要糟，奈何孔州封禁，严查户籍节牌和行踪可疑之人。无奈之下，他便在城中又多猫了几日，等封禁解除后连夜就出了城。经多番辗转，才好不容易回到良州黑蛟帮设立的秘密堂口。

当时他整个人都瘦脱相了，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还不等他缓过来，便得知了他们此行“全军覆没”的噩耗，连大当家身边的麻子也横死当场。好在大当家为人所救，安然回岛，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麻子死不死的马先生自是无所谓，只要徐蛟还在，少了麻子这个擅使歪招的“心腹”，他倒是能多占徐蛟几分信任。于是他当即就乘船回岛，深表忠心去了。

因此这一次赫连翀找徐蛟议事，没了麻子的上蹿下跳，马先生俨然已经成了徐蛟身边的“智囊”第一人。

听闻乌船寨要去攻打迦林海盗，徐蛟先是一惊，后又有些迟疑。都说柿子该挑软的捏，可那伙迦林人少说得有两千帮众，又传背靠大山，横行惯了，十足十是个难啃的硬骨头。你说他们黑蛟帮和乌船寨联起手来吞并周围的小股海盗也就罢了，专挑这硬茬找，岂非是嫌日子过得太舒坦了些？

“徐大当家莫不是经孔州一事后被吓破胆了吧？”庄海抄着手对徐蛟道：“当日你们黑蛟帮可是连贡船都敢抢，怎么区区一伙他国海盗却叫徐大当家为难了呢？”

“你……”庄海这话说得老不客气，徐蛟拍桌怒视，但碍于这是乌船寨的地盘，并未真的朝庄海动手。

赫连翀轻声呵斥一句：“莫要无礼……”

“是，大当家。”于是庄海又恭眉顺目地退到一侧坐好。

“敢问连大当家是何缘故非要攻打迦林海盗呢？”马先生倒是不受对方激将的影响，转而换了个话题。

“不知大家是否还记得早前我曾拜托过黑蛟帮帮我关注这良州边境上的走私一事？”赫连翀悠悠地道。

众人心内一动，徐蛟立马问到：“连兄的意思是，这干走私勾当的竟是那伙迦林贼？”

“是。”赫连翀给了肯定的答复。

“可这和咱们有什么关系，这虎鲨军都不管的事情……难不成你乌船寨还想做那走私的生意取而代之？”徐蛟疑惑，一时没搞懂其中的关窍来。

“诶，大当家……”马先生截住徐蛟这明显跑歪了的脑回路，转而问赫连翀道：“那日朱家大船遇袭，想必也是迦林海盗所为吧？”

朱家大船遇袭一事这一阵在良州闹得沸沸扬扬，在场众人就是想不知道都难。至于是不是迦林海盗所为，因为朱家还有幸存者在，所以自也不是什么秘密。

“而且，听闻当晚连大当家的船只就在附近，还救回一名富家少爷，可有此事？”

赫连翀不动声色的看了马先生一眼。他们那晚出航救人的动静有些大，又未遮着掩着，而且李复现在也还在岛上，黑蛟帮与他们是盟友关系，岛上人多嘴杂，所以知道此事不足为奇。

只是他本不想提起这茬将李复拉入众人视野，而现在却被马先生主动说破，他便也不再隐瞒，只道：“确有其事。”可他也并不打算透露更多细节，全凭黑蛟帮众人自行想象。

“所以连大当家要攻打迦林那伙海盗，便是想要黑吃黑？”马先生捋捋胡须，俨然一副洞悉一切的姿态。

徐蛟这才恍然大悟，也对，这迦林人盘踞多年，若说他们没点儿家底肯定是不可能的。正所谓富贵险中求，攻打他们虽然凶险，但回报也的确很高。

“先生睿智。”赫连翀不咸不淡地夸了一句。这有些事儿吧，你上赶着人家反而以为是假，半含半露让对方脑补才更加令人信服。

“其实事发当晚我们还抓回了一个迦林海盗……他们的兵力数量和藏匿之处，我们自是已经打探得一清二楚。”周长逸和赫连翀二人一唱一和，给人感觉便是胜券在握。

徐蛟上下打量了一眼说话的周长逸，只觉眼生，却不知在乌船寨里是什么地位。只是能坐在这里，那应当也是寨中堂主。

“诶，其实要我说呐，咱们何不直接绑了这富家少爷要赎金便是，又何必多费劳什子的力气去招惹迦林人。你们说是不是？”徐蛟座下一个姓刘的堂主开口道。

赫连翀沉着脸，垂眸不语。呵，当真是积习难改又欺软怕硬，海盗终究只是海盗！

作者有话要说：开始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