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轻拂而过,树叶婆娑作响。
姜照明显愣了愣,下意识重复:“益体……丸?”
如钩弯月下,少年腰间的水晶圆珠折射出惑人的光。原本安静盘伏的龙,微微抬起了头。
只见方含星摊开空着的另一只掌心,紧接着一缕流光滑过,掌心上赫然多出一只素瓶。
姜照定睛看向瓶内——
“这里面……也是益体丸?”姜照茫然问。
其实这个问题在他看见那只素瓶时便已有了答案。
便见瓶身内装着数颗灵丹,色泽与形状几乎与姜照记忆中的那两枚益体丸一般无二。
只是记忆中的那两颗相较之下颜色要更暗沉些。
方含星点点头,一言不发地递出素瓶。
姜照伸手接过,迎着方含星的目光,犹疑地打开瓶盖嗅了嗅。
丝丝缕缕的清淡香气从瓶中逸散开来飘入姜照鼻腔之中,很像雨后初晴时大地上散发的草木香。
这一瞬间他几乎可以断定,瓶内的益体丸品相绝对远远在当日那两枚之上。
“如果小公子相信我。”方含星轻声说,“便改用这瓶益体丸吧。”
姜照诧异抬眸,问:“为什么?”
那日他和应璋其实都并未细看送来的益体丸,自然也没有服用。
方含星沉默了下,道:“小公子既然喜欢炼丹……那想必,也知道劣品灵丹吧。”
姜照“啊”了声,顿悟道:“你是想说,那两颗是半成品?”
丹修炼丹有多种情况,但笼统可分为三种。如果成功,丹炉会产出灵丹;如果失败,轻则浪费材料一无所获,重则炸炉危及自身。
而介于这两种之间的,便是半成品灵丹,又称劣品。
丹炉确实产出了灵丹,但由于药材之间无法彻底融合甚至相冲,令它并没有包含预期的功效。
连“品相不佳”都无法用来形容劣品灵丹,如果其中杂糅的药性较烈,是不能被人服用的。
“那两颗,是女君随手所炼的。”方含星含糊说,“它虽药性温和不至于伤身,但终究不适宜……”
姜照不解打断:“不对呀。”
方含星声音一顿。
紧接着姜照说:“我分明记得,那两颗益体丸,是仙子炼剩的丹药。”
系统的记忆向来很好。
甚至这件事隔得不远,他很轻易就能想起来。
方含星神色僵了下,缓了缓才道:“是我记岔了。不过无论如何,还请小公子尽量不要服用。”
姜照觉得方含星有点说不上来的奇怪。
与此同时,姜照腰间的骨龙支起身躯,摆动水尾攀上姜照的手腕,尾尖松松搭着,而后微微探出头,漫不经心地游移在瓶口处半晌。
它似乎在嗅闻什么。
片刻后,骨龙缩回脖子,慢吞吞地绕回圆珠上,懒懒缠着不动了。
姜照收回目光,笑道:“好吧,我相信你,我不用那两颗就是啦。”
方含星仿佛松了口气,道:“多谢小公子信任……”
“但是。”姜照言笑晏晏地打断,“你家女君,为何送来的是劣品呢?”
方含星霍然掀眸,嘴唇翕动欲言又止,少顷才解释道:“益体丸是课业之一,当时女君统共炼出两炉,其中第一次只是试验,所以那一炉炼成了劣品,而后来成功的则交由长老过目。”
“只不过之后因为女君用不上益体丸,剩余的成品便卖出去,劣品则被女君保留下来。”
姜照眼里含了些惊讶:“都卖光啦?”
“是。据我所知,课业完成后不久,那时除了劣品,女君那儿已经不剩一颗品相臻满的益体丸了。”方含星讷讷说,“只是不曾想到……小公子需用益体丸补气固魂,而长老对此并不知情。”
姜照没有炼过益体丸,听罢好奇问:“既然如此,仙子不能再炼一炉么?”
方含星摇头,说:“益体丸乃少数能固魂的丹药之一,材料虽不稀有,但炼制难度大,耗时长,且容易失败。”
一言以蔽之,再次开炉,风险高收益低。
姜照抚掌一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是仙子的课业呢。”
他没有多问,看起来好似不再介怀天凝首徒送了他劣品灵丹一事。
方含星心神还未定下,便见眼前少年再度举起那素瓶,眼睛不住打量。
“我说为何送我劣品呢……益体丸这么难炼啊。”他状似不经意地说,“看来这瓶并非出自仙子之手了。”
只见少年腰间的骨龙再度直起龙身,尖锐利爪没入冰冷圆珠。
它没有眼睛,但方含星能察觉到,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视线裹着如山巅雪沉寂的寒意,慢慢落在她身上。
方含星身形一僵。
姜照好像没看见她的异样,反倒再度深嗅了下,半晌才说:“此香沁人心脾,并不馥郁,香气恰到好处,可见火候之精妙。”
方含星冷汗稍下。
姜照复又摇了摇瓶身,听了会儿声,又仔细观察了一番,笑说:“我虽是个半吊子,但也能看出这瓶益体丸药性纯熟深厚,想必这背后之人,定于丹道上有所造诣吧。”
他边笑边扭头,眼底便撞见方含星此刻脸色微微发白的模样。
但他却罕见地全然当做没看见,问:“此丹是哪位前辈炼的?”
方含星微垂下头,措辞谨慎:“……是我一位,认识的丹修送的。”
姜照微笑问:“莫非我不能得知前辈的名号吗?”
方含星慌忙摆手否认,语无伦次:“不、不是,只是,只是他游历四海,不属于仙府中人,此时不在仙府。”
“并非仙府中人……”姜照揣摩着,也并不失望,而后盖上瓶口,“那确实赶巧了呢。”
方含星抿唇,压下音量,说:“若这巧合能帮到小公子,便再好不过了。”
姜照不置可否,只抛了抛素瓶,扭头说:“今天真是多谢啦。”
骨龙仍旧冷幽幽地盯着方含星瞧。
方含星敛起眼睫,尽力忽视那条古怪的灵物,说:“小公子言重了……”
姜照眨了眨眼,笑意不减,甚至扩大了几分:“怎么会呢?如你所言,哪怕它药性温和可以当作糖豆吃,也到底是劣品,若我当真服下,总归会不舒服一阵子。”
方含星搂紧怀中包裹,紧阖着唇。
瓶内灵丹翻转,姜照歪歪头,接着说:“所以我是认真道谢的。倘若我今日没遇着你,恐怕我哪天还真把它吃了呢。”
方含星涩声道:“……是。”
四下无风,只有行人窸窸窣窣路过的脚步声,间或夹杂一些极细微的交谈声。
“说好不耽误你时间,结果聊了这么久。”姜照见她如此,倒没再说谢字,反而抬手指了指她身后,“那我去逛啦?”
方含星心领神会,旋即欠身行礼,道了声告辞。
姜照转头目视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
他驻足原地,唇边那缕笑意也慢慢冷却下来,嘴角扯得很平。
腰上那条骨龙不知何时游到他颈边,抬头轻轻蹭了蹭他侧颊。
脸上传来一抹微凉,姜照回过神,闭了闭眼,喃喃说:“……我以为行医炼丹之人,都是心善之人。”
而且他心思敏锐,方才观方含星情状,总觉得她还隐瞒了什么没说。
或者说,方含星其实想说什么,但又碍于某种隐秘的原因,不敢说。
骨龙神智未开无法说话,只能安静地团着龙尾窝在他颈侧。
本来姜照便是出来散散心的,没料到偶遇方含星,还被告知这档子事。
这下他是真无心再逛了,当即沿着原路打道回府。
他揣着心事,脚步放得很慢,等他靠近主屋,见屋内灯火通明,那点疑虑通通被泛起的紧张压下。
……什么丸啊丹啊仙子不仙子的,现在看见这屋子他就心慌。
紧接着他陡然想起——
宿主这个点应该快结束修炼了吧?
姜照骤然停住脚步,骨龙感觉到颠簸微停,稍稍仰起脖子“盯”着他。
他无暇顾及骨龙的反应。
“……总觉得我不该回来。”姜照懊恼地支着下巴,自言自语,“我就该在外头多呆一会,多问一点。”
今晚是他这半月来恢复了些气力后的第一次出门。
出门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散心。
或许是宿主自个儿也知道他被困房间里有多久,倒是没怎么为难他。又兴许是他那时清醒过来后的模样又气又急又怒,简直是要同宿主翻脸。
开玩笑,被人压着亲了半个月,浑身上下没一处不是印子,他相信铁打的神仙来了都遭不住。
偏偏理由正当无法反驳——
“你魂魄不稳。”应璋姿态放松地支起一条腿倚在床头,把姜照牢牢困在床的内侧,闲闲说,“这般做能让你更快更好地恢复。”
姜照缩在最里侧,如临大敌瞪着他,咬牙切齿偏生又说不出东西来。
他憋了半天,指着他怒冲冲蹦出一句话:“下次、你,不准再咬我大腿!”
下次。
应璋唇角微翘。
他向来不爱解释,只好脾气地顺毛说“听你的”。
姜照如今是真见不得他心情好,往日里喜怒不形于色、情绪几乎从不外露的剑修,此刻连眉梢都蓄着笑意。
于是他愤怒谴责:“笑什么笑!半个月了你都不修炼,你不着急吗!”
应璋侧眸睨他一眼,说:“神交便是修炼的一种。”
姜照噎住。
紧接着这具身体的丹田处,一股庞大炽热的灵力如同有灵智一般跃动一瞬,完全无法忽视的饱胀感正在提醒姜照它的存在。
靠。
还真的是。
而且这些灵力积得太多,哪怕一直在流失,短时间内也不会耗完。
……积太多。
他额角青筋一跳,忍了又忍。
冷静。
29999,一个优秀的系统,第一堂课应该是学会平心静气……
五秒之后。
忍,忍什么忍!
姜照火冒三丈,手脚并用欲要越过应璋爬下床。
然后理所当然被人拽着脚扯住。
“做什么去?”应璋语气冷淡下来。
姜照回头,伸出手试图掰开脚踝上的束缚,气冲冲地一字一句:“消、食!”
应璋长眸微眯。
低下脸的姜照蓦地反应过来,立即抬头竖起手挡住另一条欲要伸来的手臂。
他杏眼睁得圆溜,语速飞快,义正言辞:“做什么?你现在还开始限制统身自由了?你懂不懂什么叫体谅!我在这屋子里躺了这么多天还不许我出去走一走散散心吗!我跟你讲我们AI守则也是有保护系统的条例的!”
空气安静一瞬。
应璋没有言语,只定定看他,半晌才如他所愿收回手。
只不过另一只扣住姜照脚踝的手仍松松覆在上面。
姜照没留意,他松了口气,正暗想自家宿主还算孺子可教时,却见眼前人开口:
“你打算穿这身出去?”
姜照:“?”
他迷茫垂下眼,把自己扫视一遍。
姜照:“!”
少年纤长肢体只轻轻挂着一层薄衫,掩覆大半白腻。
因为这半月来,除却为了某种方便这一原因,还有便是他经常反复陷入高热,有时候温度稍稍退却下去时,后背已经裹了一层细汗,浑身上下便如水捞似的,总不能一直穿厚重衣裳闷着自个。
他立即道:“衣服给我!”
应璋挑眉,随即伸手一拂,床沿便整整齐齐叠着一套松霜凌云纹底衫袍。
他松开摁住少年脚踝的手,收回后随意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另一手摊开掌心朝前一伸,向少年示意——
那你自己来。
姜照:“……”
自己来就自己来!
他下床起身展开衣袍,开始尝试一件一件往自己身上套。
应璋见他光着脚,眉心微动,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他是不说话了。
但姜照开始发愁了。
不是,这些衣服古色古香确实好看,然而问题是他真的不会穿!
可哪怕看起来捉襟见肘笨手笨脚,他仍憋着口气就是不愿低头。
“反了。”
应璋突然说。
姜照正焦头烂额呢,闻言下意识扭头往自己身后看,果然发现如应璋所说穿反了,然而等他回头打算脱下来其中一件重新套的时候,本在榻上靠坐着的剑修已不知何时下了床靠近他。
姜照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却被绕过腰捞回应璋身前,紧接着杂乱无章的衣物被一一褪去,又仔仔细细地重新穿上。
直到最后一件穿完,鞋袜也穿戴整齐,应璋才直起身,冷不丁同涨红着脸的少年对视。
“……我,我以后一定能学会穿你们修界的衣服。”姜照干咳一声意图掩饰尴尬,“一定!”
应璋一言未发,脸上表情很淡,倒没说信是不信,只抬手摸上他衣领,为他整理严实。
从颈后收回手的时候,手指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轻轻擦过圆润的耳尖。
姜照整个人一抖,停了两秒才说:“行、行了吧?我出门了!”
“等等。”
可他还没跨出一步,便被应璋喊住。
姜照十足警惕:“又怎么了?”
不会是临到头反悔了又不许他自个出去了?
只见应璋伸手探向他腰侧,一串漂亮的细碎流苏眨眼间便挂在姜照的衣带上。
流苏坠着,有着不轻的重量。
姜照心一跳,垂眸定睛一看——
下一刻他倏地抬头:“你?”
“自己出去,可以。”应璋言简意赅,“但必须让昆吾陪你。”
与此同时,本在休憩的骨龙似乎察觉到熟悉的气息,微微抬头——
姜照僵住,问:“它?陪我?”
他永远忘不了被舔锁骨的感觉。
应璋颔首,道:“待会我需入定以炼化这些天沉凝的灵力,若你要单独出去,以防万一,必须带昆吾傍身。”
姜照脸色一言难尽。
“你不愿?”应璋抱臂而立,“那今日便先别出去,等我明日……”
下一秒姜照旋身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往外走:“我出门了!!”
思绪回拢到现实,姜照如今只要一想到屋子里头待着的是宿主,他的脑子里就会不由自主飘过那半个月的回忆。
他当即扭头欲走,“不成,我再逛会……”
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
出来喘口气最重要。
未料骨龙仿佛意识到他不回去了,开始用水尾拍他的肩,几下之后见他不想搭理,竟直接裂开口咬住他颈侧!
“嘶!”
姜照吃痛,呲牙咧嘴把骨龙从肩膀上提溜下来,呵斥道:“昆吾!你干嘛咬我!好的不学偏学你主人!”
骨龙虽然没有血肉之躯,但它此刻被拎在半空中晃荡,竟也不恼,反倒如滑腻的蛇,黏黏腻腻地缠上姜照的手。
姜照简直想把它甩出去。
而骨龙此举,也恰好拦住了想逃避的少年。
下一刻,姜照的脑海中蓦然响起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
“既然回来了,怎么不进屋?”
作者有话要说:明明是想走剧情的,但是写着写着又变成日常谈恋爱了,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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