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乌云拨散,冷月淡淡洒下一地斑驳碎光,没入萧瑟的石板瓦缝间,映出长长的冷清。
破落长街,人迹寥寥,行色匆匆。
“又卖不出去了……”街道昏暗的一侧,一名衣着朴素、长相平凡的中年男人蹲坐着,伸手摸了摸摆了一地的灵植。
“我也是啊。”他身旁同行觑了他一眼,叹道,“最近不是百狮炼么……估计都在闭关修炼呢,本就没什么人来,现下自然更……”
滴答。
层叠树枝从蜿蜒小巷中伸出爪牙,碎叶稍稍一弯滴下沉凝的雨珠,落在地上汇成一汪汪深浅不一的水洼。
二人并未苦恼多久,眼底便出现一双黑靴。
它踩过湿润路面,脚步平缓。
黑靴主人似乎只是路过。
二人的眼睛却直了。
他们的视线自下往上,掠过那角材质精美的衣袍,和其上绣着细如胎发的凌云花纹,最终定睛落在衣带上长长缀下如烟霞的流苏,和它别着的质地如水晶的圆珠。
中年男人用力揉了揉眼睛。
“我的娘……”他蚊声惊道。
这是什么天材地宝炼成的法物?
他到底有没有看错——
这枚圆珠上,怎么好像还盘着一条若隐若现的龙?
夜色中他看不太清。
这厢他还在努力,那边同行已经殷勤出声:“小道君,请留步!”
黑靴的主人脚步一顿。
长袖微倾,遮住了那枚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龙珠。
中年男人的目光随之战战兢兢地往上挪。
来人手执一柄纸伞,面容掩没在伞面的阴影下,并不分明。
“小道君。”中年男人的同行谄媚推销,“您缺什么灵花灵草灵木吗?小人这儿的灵植都是小人今早专门申请了天凝令牌,去天凝后山新鲜采的……哦对了,还有这几株。”
中年男人眼睁睁看着同行推出几株散发莹光的绿植胡说八道:
“吉凤果,喜桃花,祥云灵芝,瑞彩仙甘——这些统统都是小人从尘锦百宝楼高价买入,珍藏多年,不可多得的灵植啊!”
“尘锦百宝楼?”
一道清脆的少年声音从二人头顶传来。
中年男人心一颤,再度抬头。
只见伞面斜斜歪过,在镰月下露出一双温柔干净的钝圆杏眼。
碎光扑进那双水色眼睛里,晕开清澈的涟漪,衬得唇红齿白的少年容貌愈盛,漂亮得惊人。
同行看着这张脸熄火了。
中年男人也哑然好半晌。
但少年——也就是姜照,见二人喊住了他却中途像傻子一样不说话,疑惑不免攀上了他的眼睛。
他不由得再问一遍:“什么是尘锦百宝楼?”
同行登时回神,但视线触及那张脸,舌头就跟打结似的结巴:“就是、就是……卖宝物的地方……”
中年男人截口打断了不成器的同行:“回小道君,尘锦楼坐落在凡间南国京城,是由修界与南国皇室共同经营的拍卖场,网罗天下珍奇异兽,向修士乃至凡人拍卖售出,又称百宝楼。”
“拍卖?”姜照琢磨了下,眼睛扫了一眼在白布上铺开的一地灵植,笑问,“想必它们有不同凡响之处吧?”
中年男人一呆。
他同行从这抹笑容里艰难挣扎出来,热情说:“有,当然有,小道君请看,这株祥云灵芝,食之不仅可令人耳聪目明,还能延年益寿,洗涤灵髓……”
他说得天花乱坠。
但面前的小道君听着听着便拢起眉作犹疑状,一言不发。
并未认同,也不做否定。
“且慢。”
陡然,姜照身后,一道女声挤进三人之间。
这声音——
只见那女声的主人上前几步,手中揣抱着被随意打了一个结的灰布包裹。
“此非祥云灵芝,而是沙灵芝。”她面无表情,“你想诓人?”
“你!”同行未料到突然杀出个程咬金,一时被噎住无话可说。
眼前贵气逼人的少年却面露惊喜,收起了伞弯下眼角。
“方含星!”他笑道,“你怎么在这儿?”
方含星闻言,侧过身朝姜照施了一礼,说:“见过小公子。含星收摊回程,恰好路过此地。”
“别来无恙呀。”姜照笑容不减,“说来自半月前我就不曾见到过你了,这回真巧啊。”
“多谢小公子记挂。”方含星稍垂下头,说,“含星本不愿叨扰,却担心小公子您受人蒙骗……”
“你说谁蒙骗呢!”那同行终于忍不住了,噌一下站起身,指着方含星的鼻子怒道。
已经有路过的人止不住地朝这里伸长脖子望。
“紫枣果,六茯桃,沙灵芝,碧莹甘。”方含星冷冷支过眼,“在凡间都随处可见的灵植,却被你说成拍卖品?”
三三两两的路人不远不近地半围着,空气中飘来若有似无的讨论声:
“这姑娘方才我便瞧见她了,她不是搁另一头卖法器么?眼真利。”
“她要说的是真的,那尘锦楼怎么可能把这些充作拍卖的……怕不是哪天想自砸招牌了才卖。”
同行气得手都抖了,偏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姜照眼珠左右转了转,心下有了底。
而一旁的中年男人也起身,一脸不赞同地冲着方含星说:“这位小友,我在这儿也见过你好几回了,咱们都是一道做生意的,世道艰难,你……何必如此呢?”
方含星简明扼要:“骗我,可以。骗小公子,不行。”
同行脸都绿了,中年男人欲言又止,气氛焦灼不已,眼见谁也不服谁就要打起来了。
“等一下。”姜照抱着伞往前一步,说,“我买。”
方含星霍然转头,“小公子?”
姜照歪了歪头,温声说:“没关系呀,反正我今天来,本就是随意买些,倒不吝它是祥云灵芝还是沙灵芝。”
方含星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少顷退后一步,不再言语。
同行脸色缓和下来,得意扬声:“小道君,您是要祥云灵芝吗?我这就给您包起来——”
“多少灵石呀?”姜照缓声打断。
“呃,毕竟……是……百宝楼,的……所以,大概一百颗……”同行心虚说,“不不,两百!”
方含星见他嘴硬,幽幽瞪他一眼,目光大致意思是“你在乱说什么”。
真正了解尘锦百宝楼的,都知道它那儿的拍卖品,成交价上万灵石不止。
一旁有知情人听到已经开始隐晦摇头了。
没见识也出来骗人啊。
姜照状作思考了会儿,半晌抚掌一拍,惋惜道:“对不住,我今日出来太匆忙,灵石没带够。”
同行脸一僵,问:“那,那我可以给小道君减一些,不要两百,就一百,行吗?”
姜照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几乎空空如也的宝囊,捏了捏遗憾说:“我只有五颗诶。”
同行:“……”
中年男人:“……”
方含星提醒:“小公子,哪怕是沙灵芝,市价也要十颗灵石。”
“这样啊,那咱们实在是有缘无份呀。”姜照叹气。
同行憋着口气没说话。
姜照无辜眨眼,和他对视上,绽开一个和善的微笑,跃跃欲试:“五颗,卖吗?”
方含星扯了扯嘴角。
一个能把沙灵芝吹成一百灵石的黑心商人,又怎么舍得亏那五颗灵石?
同行死死咬牙,半天才反应过来,艰难挤出字:“不、不……”
姜照闻言,再度大叹气,说:“可惜呀,可惜!”
中年男人左看右看,见势不对马上蹲下身收拾摊子,同行摆出一副晦气脸,也跟着麻溜收拾。
几乎是几秒之内,二人一句话没留下,卷着铺盖灰溜溜跑了。
临走前还听见姜照高声说:“我记住你们啦,下次一定会带够灵石来光顾的!”
两人吐血飞奔,路人一哄而散。
姜照笑眯眯地站在原地远远目送。
“小公子。”方含星唤了声。
姜照回头,说:“怎么啦?”
方含星犹豫了会儿,表情有些古怪,低下视线,过了会儿说:“……小公子来这儿,是因为缺什么灵植灵材吗?”
“不要叫我小公子啦,叫我姜照就好。”姜照摆摆手,“我就是最近比较烦,今晚随便逛逛。”
方含星没说答应不答应,只游移着目光,视线由下及上触及那枚龙珠时,稍不自然地挪开,而后对着姜照左右四处看看。
姜照意识到了什么:“他没陪我。我找了个借口溜出来的。”
方含星目露迷惑。
莫非是姜照和那位发生什么事儿了?
怎么还得溜出来?
姜照明白她的眼神,他挠了挠脸,不甚自在地含糊说:“因为……”
因为这半个月。
他几乎没从床上下来过。
每当他恢复一些意识脱离了如梦似幻般的灼热,便会被人捉住双颊迫近亲吻,美名其曰:渡些灵力休息一会。
他浑身无力发软,总能被人扣住后颈,掐着腋窝抱进怀里,五指插入后脑,缠着他的发丝,稍一使劲,便能轻而易举地缩短二人的距离。
紧凑的呼吸间,姜照有时会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但声音很快便被如岩浆般的浓重热意淹没。
到后来舌尖被吮得酸疼,嘴里的软肉被尝了一遍又一遍。
连唇角都破了些。
他还记得自己有一回哆哆嗦嗦地说不行,攥着薄如轻纱的床幔想逃,却被人反手握住脚踝往后拖。
软趴趴的四肢无法反抗,两具身体黏在一起,身后人漫不经心地舔了舔他的耳垂以示安抚,而后轻轻打开缩紧的蚌壳,试图探寻更深的敏感。
再恍惚的神智也有一瞬被刺醒。
姜照在那一刻后背发凉,伴着从天灵盖贯穿全身的烧灼。
斑驳模糊的视野中,他终于意识到,微弱的推拒根本不起作用,无论是行动还是言语上。
剑修的掌控欲体现得淋漓尽致。
更遑论疼痛和炙热很快会卷土重来,裹着他沉进下一个滚烫深渊。
有时候他会以为是早上,迷迷糊糊醒来,便发现那个令他有些心惊胆战的存在离开了,但他还未松口气,目光探出窗外,却能看见是深夜——
这意味着,出门的人,也该回来了。
然后他能听见屋门被轻轻推开,紧接着能隐约瞧见那道无比熟悉的高大身影慢慢踱近。
他没有什么力气说话,只好半阖着眼,安安静静地感受着靠近的那抹沉香,和落在眉心的轻柔一吻。
日夜颠倒,晨昏错乱,是姜照半梦半醒的这段时间,最大的感受。
半月过去。
清醒后,摸到又红又肿的唇瓣,姜照理所当然抑郁了。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明明该一直保持距离的。
却转头陷入了更深的不清不楚。
都怪那个破仙君。
让他连拒绝的话都没立场说。
此时此刻姜照的怨气几乎要溢出来了。
方含星轻咳一声。
姜照手一顿,神智被强行拉回,旋即尴尬干笑。
“没什么没什么,不说这个了。”他摆手转移话题,“你呢?来卖法器吗?”
侍从除了从自家主人那儿取得的固定报酬,有些人若有一技之长,也会另做些小本生意补贴自己。
姜照自然没错过那些路人说的话。
方含星点头,怀中的包裹微微滑下一角,露出被灰布裹着的小巧法器。
姜照扫了一眼,笑说:“真好啊,你会炼器诶,肯定能帮灵洗仙子不少忙吧?”
“我……还未同女君说过。”方含星抿抿唇,“她走的是丹道,我能帮上什么……”
姜照皱起眉,讶异说:“你怎么这么认为?”
难怪那日天权堂的人能随意欺辱她。
因为她根本没和崔灵洗提自己会炼器这件事,也就无从得知她会来集市了。
“……炼丹和炼器,甚至都不在一个峰头。”方含星垂眸说。
“所以啊。”姜照一手抱着伞,另一只手比划,“灵洗仙子身边那么多人,肯定大部分都是走丹道的修士,但你作为她最亲近的人之一,却刚好会炼器耶。”
他眼神真挚,说:“我也喜欢炼丹,我知道丹炉用多了会耗损的,仙子要是知道你会炼器——”
“女君不会想知道的。”方含星打断他,声音紧涩,“她会认为我不务正业。”
“?”姜照愣住,说:“……仙子会这么觉得吗?”
方含星避开视线,颔首不语。
姜照纳闷了一会儿,不过见她不愿多说,也不想为难她。
“对了。”他从袖子里另掏出一枚宝囊,在里头掏了下,“我有东西要给你。”
一只千纸鹤便紧接着递入方含星眼中。
她望着千纸鹤的纸翼上,那颗小小的星,瞳孔一栗。
“这个,我之前就想给你啦。”头顶传来姜照轻快的声音,“不过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现在好像刚好有机会。”
方含星将大半的手掩在衣袖下,小心接过那只画着星星的千纸鹤。
她抬眸,看向面前少年脸上两只小小的酒窝。
“我还给盛非襄也做了个。”姜照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第一次折这些,好像没有你们的好看……”
方含星摇摇头,说:“小……我是说,你怎么想到做这个?”
“难道只有我能单方面找你们,你们不能找我吗?”姜照不解,“你们是我的朋友,互换联系方式不是应该的嘛。”
方含星呼吸猛地僵住。
姜照没注意她的异样,反倒想起了什么似的倏地说:“诶,我忘了,你不是正好收摊了吗?我就不耽误你回去啦……”
方含星的表情隐没在黑暗里,月光只能映出她小半截苍白的皮肤。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不。”
姜照一怔,“……怎么?”
“我……有话和小公子说。”她低声道。
“我都说了不用喊我小公子啦。”姜照收起宝囊,嘟哝问:“什么话呀?”
方含星掠开眼皮,瞳眸里沉着一缕复杂。
“小公子还记得半月前,那两枚益体丸么?”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手疼呜呜呜
先发了 不要让小天使们久等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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