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会儿,姜照是感知不到情绪的。
嘴唇颤栗,耳膜在剧烈鼓动,嗡嗡作响,酸液从喉间上涌。
他冰冷的双手不受控制地痉挛着,半晌后无所适从地踉跄着倒退一步。
阵阵发黑的眼前,是府客凝定的身影,和遥远朦胧的天边王座。
多么、多么平静的一句话啊。
这是姜照此刻唯一的念头。
将无数条惨死的生命,概括为一句轻飘飘的“气数已尽”。
而这背后的鲜血,却被全然忽视。
难以置信的荒诞感,和隐隐带来刺痛的愤怒,化作不断变换的记忆碎片,吞并了姜照一切理智。
如果没有这些人……
他的宿主现在一定还是那个受世人仰慕崇敬、意气风发的世家少主,有感情深厚的亲友,有引以为傲的天资。
而不是沦落到在磅礴大雨、荒山野岭之中苦苦躲藏。
直到现在,他仍要隐姓埋名。
这一刻姜照陡然意识到,这不只是一本小说。
这些不堪入耳的阴谋和恶意,是真真切切地伤害到了无辜的人。
这片罪恶之地上的每一个人,甚至都隐藏了自己的真容。
“好消息?”
不知过了多久,仙君突兀地问。
姜照转瞬回神,紧皱着眉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声线浑厚,隐隐露出上位者的威势,倒掩去了不慎流出的一丝阴冷,“听起来并不全然是。”
是并不满意的意思。
下一刻姜照惊骇发现,府客和他所站立的这片空白,竟如一张纯白画布被渐渐泼上浓稠的墨般一点点地变黑!
凛冽狂风不知从何处掠来,将府客的斗篷吹得猎猎作响!
而更令姜照惊疑不定的是,眼前的府客见状从善如流地一掀衣摆双膝跪地,直直朝天边行跪拜大礼!
“仆无能。”府客低声说,“仆未能找到应氏世代看守的重宝,替仙君分忧。仆自知万死难辞其咎,万望仙君恕罪!”
空白大地猝然开始晃动起来。
仙君阴晴不定地问:“是未能找到,还是放跑了人?”
在天摇地动中,不详的预感涌上大脑,姜照赫然张大了眼——
“……应骞拼死顽抗,仆将之挖心剜骨,也没能找到。”府客闷声道,再次低低重复,“是仆无能。”
挖心剜骨。
冰冷的四个字撞入姜照耳边,令他瞳孔一瞬急剧扩张,只觉手脚都使不上什么力气。
他拼命掩住唇,试图遏制那股酸胀感。
应璋父亲的名字,便唤应骞。
“你的确无能。”仙君冰冷地说,“不过无妨。”
紧接着颤动的大地中,仙君脚下匍匐的诡奇生物发出尖锐的啸声,鼓动双翼从极远天边俯冲而来,转瞬便飞入了姜照的视野!
它在府客跟前停下。
姜照这时才能窥见这个生物的全貌。
它没有眼睛、鼻子、耳朵,只咧着一张巨口,赤着古怪的身体,是没有性征的诡异生物。
在姜照的注视中,它抬起刻着奇异纹路的漆黑双臂,张开指甲尖利的双掌,朝反复冒出水泡的手心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一缕浅淡轻烟从它那异于常人的唇舌间飘出,化作虚幻的人影落定在府客身侧。
空茫大地安静下来。
在姜照的角度,只能看见这人影极朦胧的侧脸。
在他看清的那一刻,一个可怕的猜想随之出现。
而府客接下来说的话,直接坐实了他的猜测。
“……赵怜姬?”府客的声音终于不复平淡,讶然道,“仙君竟还留着应骞之妻的魂魄么?”
——这个灵魂,是应璋的母亲。
他们……甚至把魂修的魂魄抓走,作为这些怪物的食物!
姜照下意识地走近些许。
他想看看应璋母亲的样子。
赵怜姬的灵魂仍保留着死前的模样。
衣裙褴褛,却脊背挺直。
姜照喉间一涩,鼻头发酸。
仙君并未作答。
而因为近距离,姜照听见府客喃喃说:
“失去魂修命格的魂魄,迟早会消散……”府客微微偏头,“仙君竟如此慈悲,让此人在临死前成为魇的食补之物么?”
失去……命格?
姜照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他们甚至把应璋母亲的命格给换走了?!
而这,竟被称作慈悲。
不对。
那他们突然把灵魂放出来,是为什么?
而很快,那只唤作魇的生物,给出了答案。
只见它伸出手,虚虚地捧起灵魂的脸颊。
而应璋母亲的灵魂,却并无反抗之意,闭着眼一无所知地立在原地。
它的身体缓慢地前倾,直到将自己的额心贴了上去!
府客随之一言不发地膝行后退几步。
灵力从紧贴的额心中荡漾开来,以这一魂一魇为圆心,向外形成一个不小的冲击!
一丝白雾从赵怜姬的心口处挣扎着涌出。
姜照恍然意识到了什么。
“不……”他脸色惨白地从喉间挤出字来,“不行!”
这只魇想要通过摄魂,来得知应氏世代守护的重宝的下落!
这一瞬间他忘记了他是一个旁观者,他自己也是灵魂。
姜照几步跨到赵怜姬身边,抬手欲向那只魇劈去!
然而就是这个本该毫无作用的举动,竟令魇敏锐地捕捉到了现场还有另一个灵魂的存在!
天边之人似乎从王座上霍然站起,警惕地问:“谁?!”
姜照心神一凛,他在听到声音后登时以最快的速度收回手,但还是迟了。
所有变故都发生在千钧一发间。
“唰——”
一束冰浪裹挟着庞大气劲如利刃破空刺来,宛如嗅到陌生气味一般,精准无误地直直从姜照还未来得及垂下的手臂穿透而过!
灵魂是不会流血的。
但伤及灵魂,后果比流血更严重。
姜照喘息着低下眼睫,紧紧咬住乱颤的牙关,脸色分外难看地捂住手臂的伤口,战栗的瞳孔倒映出伤口的模样——
千万串代码和数据争先恐后地欲从伤口处奔窜而出,姜照的身形肉眼可见地透明起来。
他不住地喘着气,只觉骨缝里都泛着冷。
这种冷,是和真相被揭示时,他得知的那一刻不一样的。
它源自冰浪造成的伤口。
府客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无知无觉地踩过流淌一地的数据和代码,如幽魂般径直朝姜照的方向走来。
姜照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发现他。
明明最开始所有人都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但偏偏却让魇窥探到了一丝蛛丝马迹。
他只能竭力忍住声响,胆战心惊地看着府客一步步往前。
恰在此时,魇动了。
它好似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张开一侧羽翼,挡住府客的视线,而后绕过赵怜姬的灵魂,飘到姜照面前。
它每迫近一步,姜照便捂住伤口后撤一步,警觉地与之保持距离。
但这是徒劳的。
凝固的空气中,只见魇咧出笑容,霍然伸出锋利的五爪,朝姜照的面门狠狠一拢!
姜照的脚步猝然停住,整个人凝定在原地。
“警告!”
“检测到系统本源受到不明攻击,为防止数据泄露,请系统立即开启防火墙!”
“警告!!!警告!!!”
姜照的身体一寸寸僵硬下去,心脏疯狂跳动起来,眼睛泛起阵阵血丝,似乎正在与什么极力抗衡。
理智告诉他必须逃,必须挣脱魇的控制。
但他本就受了伤,不过抗争了数秒,便无可奈何地败下阵来。
他的神智很快陷入浑沌中,眼前空茫的白和那只漆黑的手臂化作模糊的色块,而后如被撕扯般阵阵碎裂开来——
姜照颓然软倒在地。
恍惚间他只听见一声轻响。
“检测到数据逃逸,防火墙开启失败。”
“启用紧急备选方案,正在将系统弹出……时空……”
……
姜照只觉自己在无尽地下坠、下坠。
如同从万丈悬崖上掉落,没有尽头,永远不知哪一刻疼痛才会来临。
时间变得极为漫长,仿佛成了没有意义的概念。
他是在长久剧烈的眩晕中苏醒的。
隐隐约约中,好似有一双滚烫的手急切地托起他的脸,指腹用力地摩挲着,想以此唤醒他的神智。
他被那双手的温度烫了一下,昏昏沉沉地睁开眼。
涣散视线间,他看见一张朦胧不清的脸。
他挣扎着眨眼,终于在熟悉的轮廓中,找到了一分安定。
啊……是宿主。
他下意识地想。
他好像看见宿主的嘴唇张张合合,无声地说着什么。
——不,应该是有声音的吧。
只是他听不见了。
他不知道现在的他脸色有多可怕。
好似灵魂已经被困在了那个诡谲的世界,如今只剩一具轻飘飘的肉身回到现世间。
半晌,姜照的手臂处,突然注入一股温和的灵力。
如同有一根绳紧紧勒住了他的腰肢,将站在悬崖边的他从岌岌可危的境地中拉了回来。
神智随着灵力的灌入稍稍恢复,晕眩感微微褪去,他吃力地垂下视线,便见一只手覆住他汩汩流血的、散发冰冷寒气的伤口,极力灌注泼天的灵力,企图以此将伤口愈合。
“我……”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嘶哑的声音。
“还痛吗?”应璋眉目森寒,疾声问,“是谁对你用了摄魂?!”
他咽下喉头的苦涩,迟钝地抬起眼睫,如梦初醒般望见应璋黑沉可怖的神情。
但莫名地,姜照空白的大脑能感觉到,宿主在后怕。
他一动不动,只有十指苍白发抖。
良久,才虚弱地扯出一个笑来。
“不痛……”
其实是很痛的。
散发阵阵冰寒的伤口将刺骨的冷意没入他全身,与此同时一种炽热的烧灼感从头顶遍及四肢百骸,冷与热交替冲刷着他的理智,令他只剩对疼痛的感知。
可他看见应璋的表情,下意识地想到了他的父母。
他不想说痛。
姜照张了张唇,脑袋里闪过了很多,却再也没有力气捡起那些碎片思考。
过了好久好久,他努力聚焦起视线,极缓极慢地疲惫说:“对、对不起,宿主,我想先睡一觉……”
留下这句话,他才如释重负地阖上眼皮,将意识沉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