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苏望卿坦白开始,角落里的动静就没有停过,极小的一声“我就知道!”蕴含了极其强烈的恨铁不成钢之情,另一道低沉浑厚的声音则是长叹,做好出来制止一场暴力冲突的准备。
但剑客向往自由的心,祝云能够理解,她并不像姚庄主和生青想得那样会勃然大怒,觉得羞辱,更不会因此把人殴打一顿。
第一次见到这位世子时,祝云没能从他的衣着和言语举动中发现他出生于富贵人家的破绽,足可见苏望卿是有认真思考如何独立生活,并且靠自己一个人好好活下去的。
世上的人各有各的不同,有的剑客希望当一位君子,肩负起自己的责任,保护所有人,比如华映仙;自然也有剑客的心愿是当个闲云野鹤,挣脱束缚,纵马于江湖,潇洒踏花,无牵无挂。
“我明白。”着一袭黄衣的女子平静点头,“尽管我们总共只见过三次面,但你独处时,明显比和人在一起时更自在。”
虽不指望有人能真正走进他的世界,理解他日日所看见的东西,但听了这句话,苏望卿仍觉高兴。
两人间的氛围如此融洽,让后面悄悄跟着的生青等人大跌眼镜。
“祝姑娘善解人意,我当初就看出来了,她是个好孩子。”姚庄主低声说,语气里满是欣慰。
生青也对这个黄衣姑娘的脸有印象,上一个时辰他还问了她他们家大少爷的去向,这个姑娘指的方向很准,世子殿下确实就在……
等等,哪来的三次见面?世子殿下和祝姑娘之前还相遇过?
生青的眼神犀利了起来,世子殿下的嘴可真严,他肯定之前就很在意祝姑娘,两人说不定还说过话,不然凭生青对他的了解,就算想通过成亲来摆脱王爷,他也不会就这么直接找上门和人家姑娘提亲。
他们家世子殿下可是最讲礼貌的。
好啊,原来不是路见不平、萍水相逢,而是暗度陈仓!
苏望卿不明白背后那两道灼热的视线是什么意思,仍想完成之前的事。
“所以,你会答应我的提亲吗?”
祝云迟疑了一会,打量他的表情,这似乎是件互惠互利的事情,世子殿下说得很轻松,他似乎没有未婚妻,也能对自己的婚事做主。
祝云本来也是要捏造一个“未婚夫”出来,好断绝祝父等人插手她的婚事的念想,一劳永逸。
自己和自己提亲很简单,可是一想到要和其他人建立亲密的联系,总让她觉得哪里不舒服。
心里有些乱,或许是因为江湖舟客群……因为它的存在,祝云对现世的人总是三缄其口,时刻担心自己某一天会不小心把系统和阴魂的存在说出来。
世子殿下是个好人,但如果答应他的提亲,以后和世子殿下的牵扯肯定会越来越多,保不准哪天就说漏嘴了。
而且她还要解救多大花,隐藏祐王陵的秘密,应对寸雨楼,然后是找出那批想要她的命的杀手和黑衣人,行动不能受限。
“抱歉。”良久,黄百合一样的姑娘蹙眉抬首,对苏望卿摇了摇头。
角落里的叹息接连不断。
蓝衣剑客心中掠过一只秋去的雁,这只孤雁不会再飞回来。
他眺望远方,平静道:“没关系,是我唐突了。”
祝云笑了笑:“我该回去了,你也是。”
她指了指自己犹带湿意的头发,苏望卿亦轻轻歪头,因为他的长发也是湿的。
“我可以用内力把它弄干。”
这诚实的答案勾起黄衣姑娘的笑意,她了然地说:“但是会冒出一头白烟,看起来很傻吧。”
“是,”剑客道,“已经有很多人认为我脑子有问题了,我不想再加深他们的误会。”
祝云再一次想笑,她捂住嘴,匆忙道:“我们走到哪儿了?等会我可找不到路回去。”
“送她回去,送她回去……”隐蔽处有人着急地重复着。
苏望卿听见了,他体贴地对祝云说:“生青想送你回去,你跟着他走吧。”
“?”小厮惊了。
这位世子可真是一位妙人,做不了夫妻,做朋友也是极有趣的。
回去的路上,世子殿下的随身仆从,叫生青的小厮一直唉声叹气,整个人如同遭了霜打还被雷劈得哆嗦的茄子一样,嘴里不停“哎呦喂”“哎呦喂”的。
祝云本来就觉得他的口音很逗,再加上他们家世子也是个好玩的人,一路上都在努力憋笑。
生青心累了半天,不知怎的就把视线移到沉默的祝云身上,凝重道:“祝姑娘,小的跟了世子十多年,从来没见他这样冲动过,你是他第一个想娶的人。”
“那是因为你今天才第一次和他说:成亲后王爷就不会再管他了,而他正好听见我也被成亲的事所烦恼。”
祝姑娘的语气很冷静,一丝暧昧和心动都没有,生青更伤心了。
“祝姑娘,我们家世子他脑子是真的……真的很难找媳妇。”小厮哽咽道,“你也看出来了,你和他中和一下也只有正常人的水平。”
好像是在夸我,不确定,再听听。
“唉,他下雨不知道往家跑,天天想着摆脱王爷,一门心思当野人,王爷对他多好啊……也不怪他,看世子殿下那呆鱼一样的眼神,就知道他脑子根本不转的。”
“其实,我觉得世子殿下心里对很多事都看得清楚,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傻,真的。”某人还是辩解了两句。
小厮的眼神都快没有光彩了:“那您为什么要拒绝呢?”
好不容易有个不嫌弃世子殿下智商还帮他说话的漂亮姑娘,男未婚女未嫁,世子怎么就把握不住机会呢?
“事情很复杂,我不好和你说。”
“懂了,您还是嫌弃世子殿下的智商。”
“……”没有吧?他人挺正常的呀。
但看生青这个痛心疾首的样子,祝云最终还是放弃替苏望卿争辩的念头,免得他又误会她对世子有意思。
另一边,有人的遗憾惋惜之情不比生青的低,此人左看右看之下,竟觉得曾经看惯了的风景有些不堪忍受,比如这面墙,墙角的苔藓都积到脚踝处了,怎么还没被清理掉?再比如这个……
“姚叔,你在唱你新编的歌吗?节奏很新奇。”罪魁祸首呆呆地问。
“世子殿下……”姚庄主摇了摇头,“您明知道我是因何而叹,何必装傻呢?”
苏望卿平静道:“我没有装傻,只是你们都不相信我说的话,所以很多事我不会再说了。”
“那她呢?”姚庄主忍不住问,“世子殿下,祝姑娘就是那个使出惊天一剑的人,您听见她的名字时,应该就知道了吧。”
剑客点了点头,心里有一点欣喜:“我知道,她会用剑,她的内力很奇特,看起来和没有一样。”
“祝姑娘没有内力,她天生不能习武,下次可不能在她面前提这个,万一祝姑娘听了伤心,不利于您娶……去和她交谈。”姚庄主赶紧纠正。
苏望卿便沉默了,一如既往地,他选择了另外的话题。
“时钰没有来,他去哪儿了?”世子转而关心起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天色看不出个究竟,阴沉沉的,姚庄主估摸着时间,猜测道:“二殿下大概还在正厅,寸雨楼派人来了,为首的人有一双奇特的重瞳,不得不重视。”
“姚叔没有邀请他们,他们竟然也来了么?”
“大概是为了那把剑鞘,掌印狱剑已经消失很多年了,但寸雨楼还是不肯放弃,真是荒唐!”
“父王也在找它。”苏望卿说。
姚庄主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别胡说,王爷要这把剑做什么?玄阴石也还不知所踪呢。剑术大比是王爷为了让您和其他剑客交流举办的,您好好准备就是。”
拥有一颗七窍玲珑通透剑心的世子沉默了一会,又道:“……姚叔,你让厨房做了点心吗?我想吃。”
*
黑夜沉沉,月色融融。
床榻间纱帐飘摆,一只手撑在凉席上,乌发倾泻。
睡不着……
总觉得该找他聊聊。
[祝云]:你睡了吗?
[君也匪石]:姑娘又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祝云竟从这短短一句话里看出来点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责怪意味,她锤了一下脑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开始胡思乱想、患得患失,明明只是单纯想找[君也匪石]聊天,想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他而已。
孰料她说完,对面沉吟了一会,半点危机感都没有,竟冷静道:
“姑娘以为宋黎远为何要向姑娘提亲?仅仅只是为了治病么?”
[君也匪石]是个敏锐的人,运筹于帷幄之中,谈笑自若。
感情的事先放一边,某人迅速把脑子里的杂念清空,专注思考起今天这一连串事情背后的疑点。
“是太巧了……世上不止我一个大夫,就算他听说我是神医弟子,但一来我年岁轻,经验不足;二来我之前从未治疗过花柳病;三来我和宋黎远以及临崖派此前根本没有接触过,理论上来说他对我一无所知,怎么会连接触都没有过,就直接向我提亲?”
这下祝云彻底清醒了,原本的“黑衣人接近论”再次浮上心头,她越推越觉得,宋黎远背后还藏着一个人,就是这个人让身患花柳病的宋黎远盯上了她。
按照正常的步骤,提亲之后她就会嫁给宋黎远,此人长居临崖派,派内人多眼杂,如果有人想插手,明面上没有武功的祝云根本就是孤立无援。
成亲之后,能让她死得说不出毛病的方法就更多了,难产、妇科病……就是随便安排一场“出轨”戏码栽赃她,让她“不小心”被宋黎远打死,外人也不能多说什么。
可是,究竟是谁能接近并诱导、或者是指挥宋黎远向她提亲呢?
“任何结论都要建立在足够的证据上,此事缺乏情报,不足以分析出真相是正常的,姑娘不妨先去搜集临崖派的情报,再做推论。”
“情报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临崖派好歹也是江湖五大派之一,派中机密不是我想要就能得到的。”祝云道。
阴狱中传来一声意味深长的低笑,如同花瓣凋零的响动。
“江湖中自然有人能满足姑娘的要求。”
祝云愣了一下:“你是说不问鬼神阁和万里晴空阁?”
五派三门两阁一楼中,五派都是正经的侠士门派;三门皆为行事肆无忌惮的组织,被人叫作三魔门,其中青萍门已经衰落,近些年几乎没有消息传出。
两阁中,不问鬼神阁号称“问天问地不问鬼神”,专职情报,但作风神秘而且有原则,有些情报他们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万里晴空阁就不太一样了,只要给钱,它什么都能干,江湖小道消息称,司思公子经营有道,富得流油,还是个坑人不眨眼的奸商,所以才会被魔门盯上,不慎去世。
“不错,姑娘可以拿着那串合香珠去万里晴空阁的据点,找那里的负责人。我和万里晴空阁的阁主是故交,他会看在合香珠的面子上,派人尽力为姑娘搜集情报的。”
“那个……司思公子已经去世了,据说万里晴空阁现在一片混乱,还没选出第二任阁主呢。”祝云补充了一句。
[君也匪石]去世的时间可能更早一些,所以不知道这个消息,很正常。
地狱中的阴魂转了下手腕,指尖轻轻划过锁骨,撩起怀中藏着的血色之石项链,漫不经心道:“是么?那也不要紧,只要让万里晴空阁的人看到那串合香珠,他们会为姑娘效力的。”
“……你究竟是谁?”
“有些人的身份见不得光,姑娘还是不要再问了,我正担心江湖传言里的自己被描述成一个笑柄呢。”
你个骚包,怎么死了还这么要面子?
祝云腹诽了两句,转头想起自己的处境,又不由理解了他这种心情。
“知道了,我也在担心,明天定西王世子向我提亲的事传出去,不知道别人会怎么说我……”
粉衣公子幽幽抬眸,眉眼泠泠如白露,脑海中无论何时都在进行的解析和辨明停止运转,开始思考起一些陌生的、从未考虑过的事。
“姑娘后悔了吗?据说苏世子是位高洁出世的剑客,想必不好相处。”
“他挺有趣的。”祝云不假思索地回答,接着又涌起一股古怪的冲动,莫名道,“其实真正接触下来,我和他有很多共同话题,如果和他成亲,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说完,某人立刻屏住呼吸,做贼一样竖起耳朵听对面的动静。
锁链哗啦哗啦地,公子的声音依旧平静,他淡淡道:“或许吧,姑娘还有别的事吗?在下乐意为你解忧。”
“我明白,只要我需要,你总是会在的。”没有得到特别的反应,祝云有些失望,但还是硬夸了他一句。
“嗯。”公子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在下和[玄机]等人一样,都是姑娘困扰时的后盾,自然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他干嘛突然提一句[玄机],思维跳跃得也太快了吧?
直到对话结束,祝云还是摸不清[君也匪石]的心思,他一直很爱演,说话又七拐八拐,他对她的温柔和劝解,到底几分出于真情,几分又是假意?
沉沉天地间,一道惊雷炸响,震得一只正在往小孔里插针的手抖了一下,针插歪了,断在里面。
“靠!”孟和一拍桌子,怒道,“又是谁在生气——姑苏道人吗?你天天打能把阿八打死?就不能歇一歇?”
又一道惊雷,屋外的风似乎也开始刮起来了,整个阴狱风雨交加。
算了,劝不动,爱咋滴咋滴吧,孟和一撩袍子,继续坐在小桌子旁倒腾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