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其实并不是韩林后人,而是那位韩林本人。他当年并没有死,徒弟们带走了他的尸体,召回了他离散的魂魄,在头七那天,他被复活了。
可是复生死人是有违天道的,所以,与其说他是复活了,不如说他是以鬼身修成妖孽。那层几乎的披在骨头上的人皮,是他强装人类的最后遮挡。
几十年过去了,他的血肉早已化尽,力量也衰弱到了极点。他像一团风滚草,在漫无边际的沙漠里,被狂猎的风推着,漫无目的的寻找带了生机的水源。他开始干裂,开始崩坏,曾经苦修得到的一切都在逐渐消散。
他曾经是有宏愿的,可如今他只想活着,不计代价的活着。
修道多年,他很明确的知道,他已然是个妖精,是他当年奋力斩除的妖精。妖是不能伤人的,除非伪装成人类,可天生人类的他,从未学过类似的法术。
他带领着后人,依靠妖之间天然的吸引,以近乎狂热的态度开始灭杀妖孽,因为杀死他的是妖,他恨他们。因为能让自己活下去的也是妖,他需要他们。
他杀了越来越多的妖,追随者也越来越多,他立下了赫赫功名,可他仍然无法继续活着。他曾用那些妖的力量,那些妖的血去延伸寿命,可这些都不够,他需要更多。而且,妖的力量侵蚀着他的道心,没多久,他就真的变成一个妖孽了。
他无时无刻不提醒自己,只要他从未伤人,他便是好妖,好妖自然可以被允许留在世间。然而,内心深处,他又知道,被他杀死的也是好妖。于是他又编了一套新的说法麻痹自己,他是妖,妖就是弱肉强食的,因此他杀死那些妖理所当然。
弱肉强食,真是一个美好的理由。
杀死人类,去夺取他们身上更加唾手可得的力量,难道不是更符合弱肉强食的观念吗?这样的想法,开始在内心疯狂生长,他能杀人吗?
他不能,因为他是人吗?
不,他早就已经不是人类了,他是妖,杀人要受到天谴。就像那日对战杜鹃花妖,他们节节败退,死伤惨重。此时,一道割裂天地的闪电落下,轻轻的,仿佛只是天爱抚了一下地面,花妖在他们面前即刻魂飞魄散。
不,那是天。是无垠的,伟大的,不可违抗的天。哪怕只是手指轻点,也能降下万钧雷霆,是主宰这世界的,唯一的主人。如果他将掠夺的手伸向人类,他也会受到这样的惩罚。
他开始更加疯狂的寻找妖物,可能找到的不过是些臭鱼烂虾,他们甚至还没有掌握化形的技巧,攻击方式不过是比同族更强大的力量。他们几乎算不上妖,微末的法力自然无法支撑他的身体,他越来越虚弱,直到血肉彻底融化,剩下残皮裹着脆弱无力的骨头。
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他想起了自己的噩梦,那朵鲜艳的杜鹃花,强大的,美丽的,摄人心魄的杜鹃花。他曾为她的笑倾倒,不他是被艳妖所惑,那样令人目眩神迷的微笑,怎么可能是用来表达善意。那只是艳妖的诱惑,诱惑他献出一切。
而他,作为韩家唯一一个天才,唯一一个靠自己能力,摸到仙门的龙子。
他怎么可能被诱惑,于是,他带领仙门所有人,攻上了杜鹃峰。那是他一辈子最荣耀的时刻,平时对他视而不见的师长,对他冷语相待的同门,都那么虔诚的,跟在他身后,听从他的指挥。他在他们面前解开了幻境,赢得了一片赞扬之声,他当然应该受到赞扬。
千百年来,他们这些人,哪怕付出一切,也不过是较常人多活些岁数,多通些技能。对于神秘莫测的天道,他们只是偶尔能窥见其中一角,然后利用自己勉强掌握的道术,战战兢兢作些解析罢了。
这些道术里,发展的最好的就是招魂术,呵,看啊,那些先辈们不过和自己一样。他们呕心沥血,也不过是求一个活着,自己为什么不可以想活着。
可是,天道不公,他们这些人付出了那么大的努力,所拥有的力量,不过是杜鹃花妖的九牛一毛。他与他的同门,第一次完完整整见识到了,来自人间以外的力量。
那股力量居然那么美丽,从手中爆发的时候,如同天边晚霞,流动着瑰丽的光彩。那样和梦一样的色彩,将他与同门包围,于是他们一个个倒下,仿佛被这样的景色灌醉。
只有师祖还站着,他说,“韩林,你能解开这繁复幻境,所拥有的天分,乃是我门千年未有过的顶峰,你要活下去,斩妖除魔,,惩恶扬奸,替天行道。”
于是在一片哀绝凄婉的粉红里,他活了下来。
那绝美不似人间可有的微笑,属于一个魅惑天地的艳妖,这艳妖诱惑了自己,使自己将同门的性命奉上。自己的荣耀,从杜鹃峰陡峭的石梯滚落,成了心底不敢触及的噩梦。
因此,天雷降下,暴怒的,偏疼凡人的天道,杀死那个为祸人间的艳妖。
那抹粉红彻底消散的时候,他看到她睁大的眼睛,绿色的瞳仁里,闪动着不可置信的情绪。
有什么不可置信的,你是妖,杀人了当然要偿命。
现在,在韩林濒死之际,他又想起了那抹色彩,杜鹃花的魂魄消散,可是身体还在山峰上招摇着美色,诱惑不谙其中险恶的人类。若是能得到她的身体,其中残留的力量,足够让自己活下去不是吗?
可天道的契约在,他无法进入杜鹃峰。他只能等啊,等着,他的眼瞳都失去光彩。可是,那个艳妖居然这样的能忍,她真的老老实实守着杜鹃峰的孤寂。
为什么,明明一抬头,就是繁华人间?
为什么她不动心,不提着她浓绿的裙摆,带着她魅惑的微笑,搅乱这一切呢?
他等不了了,他决定主动出击,山下那个孟老太太是个不错的选择。一个将死的,拥有半城富贵的女人,定然是可以为了活下去付出一切。
然而,然而!她居然拒绝了自己,只不过是将一个人丢上杜鹃峰,等着他消亡在无尽的幻境里,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走上山,夺走杜鹃花妖身体里最后的力量,他甚至承诺了老太太,他会慈悲的将永生分与她。
可她居然拒绝了自己,还说什么,“顺其自然。”他才不要顺其自然,这自然从未关照过他,他为何要顺应它的安排。于是他使了法子,让老太太重病,再也不能吐露出违逆之语,他去找了老太太的儿子。
他懂那些儿子,他们在绮罗丛长大,心思柔弱的如一根蒲苇。一个孝字就能把他们吓的腿软,‘天地君亲师’,他们自小跪到大。每次面对这些东西,他们头上就生出触须长根,抓着地面,让他们抬不起头,看不见路。
于是,那些自命不凡的聪明脑袋就开始糊涂,别看他们能作诗,能写文,可他们全然糊涂了,眼里只剩下那几个字。其实,他们哪里是糊涂啊,他们聪明的狠,他们什么聪明都没有,他们能有今天,能作诗写文,能绮罗遍身都是那几个字的作用罢了。
所以,他们怎能不惶恐,怎能不慌乱,他们必须跪着那几个字,因为那是他们能维持现状的支撑。
很快,一个姑娘被聘了回来,他当然知道儿子是舍不得让自己儿子去的。他专门说的,夫妻同心,妻孝便是己孝,他们深信不疑,哪怕他们从未如此做过。
柳家那个姑娘才十四岁,满身柔弱,眼眸天真。
再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诱饵了,再过几天,这个小姑娘就会义无反顾的走上杜鹃峰,迈着她的金莲,走入死门,不过她不是白死的,她将会从死门里为自己带来生机。一个无知小儿的生命,换一个天之骄子的生命,无论怎么看都是一笔极其划算的买卖。
天道会同意的。
天道肯定会同意的,将那孩子送入死门的又不是他这个妖,是那些儿子呀,他们是人。举起屠刀的人,永远不会被天道惩罚,这是天道默许的。
天道默许那些凡人拿起武器,相互戕害。
要不然,世间为何有这么多战争,要不然,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多的哭声。
连他孟家也一样,若不是天道默许人之间的掠夺,孟家怎么可能拥有荣华富贵,怎么可能拥有良田千顷,怎么可能拥有无上美名。
他给那个女孩取了字——纯明,纯澈明亮,她是一捧甘甜山泉,将会给自己带来新生的希望,风滚草马上就要拥抱海子了。
然而她居然没有死,她为什么没有死。那个将为自己带来希望的人,这时候好好的活着,躲在别人身后,惊恐的看着他。她的眼睛里还有未擦干的泪水,将落不落,反射着夕阳的灼热。
她哭什么?
她有什么资格哭?
如今死的是他,可他干瘪的眼眶里,早就无法生产泪水了。他只能愤恨的瞪住她,将所有仇恨怨毒与恐惧,通过眼神刺进她的身体。
他要是能就这么夺走她的生命就好了,不,那怎么能说夺走呢?她本身就是要用她的生命,换取自己的生命。
她身上的鲜活,旺盛的一切,本就是属于自己的。
他只是拿回来而已,他张口,用炸哑的声音对徒弟们说,“孟二奶奶已经死了,她是杜鹃花妖幻化来骗人的,我已经看出她的本质了。”
这话惊的所有人一震,所有人都不可思议的观察着柳清,想着,她与过去并无二致,师父莫不是看错了?
可德高望重的师父,是门内千年未有的天才,法力通天,他从未错过,他带领他们除掉了那么多妖孽。因此,他们动起来了,围绕着孟二奶奶,一个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的,眼圈还蓄着泪水的人,整齐划一的举起了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看到这里的朋友,我好像找到了一点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