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难睡个好觉。思维犹如陷空岛的海潮来回汹涌,猛烈拍击着暗礁,摧枯拉朽;又如夏秋交接之际,桦树苍朽林叶间濒死的寒蝉,迸发出生命最后的挽歌,凄厉地聒噪。
永无止休。
永无止休。
像是有人在哭。
如果展昭闭目养神,强迫自己保持三分清醒,不允许坠入梦乡。那么他的思维里,会被开封府冗杂的刑案卷宗堆满,各色血色恐怖,冤沉七尺,死不瞑目,民|生疾苦,被害者尸|体|碎块……铺天盖地,狰狞地挤爆,搅合成汩汩的血|浆|肉|泥。
时常会激起生理性的呕吐,在深夜里造就满地污秽。
如果展昭放弃痛苦的清醒,任由自己沉溺,掉入人体所必需的睡眠。
他又会陷入那场漫长的大梦,各色光怪陆离的碎片将之包裹,散发着猩甜的腐臭气,铸就永远爬不上来的罪孽地狱。
一个碎片里,被发跣足的失心疯病人癫狂地拍打着门扇,抡起椅子猛砸窗户,撞击得门窗外的锁链哗啦哗啦响。
“放我出去!我已经给你们下了崽了!你们不能还这么对我!……”
“放我出去!还我自由哇!!!……王八蛋畜生,我要吃你们的血肉,把你们告进阴曹地府!剁成肉酱沤肥!……”
怨毒地声嘶力竭,难以入耳地种种粗鄙咒骂,野兽断脊般声声泣血地哀嚎。
幼小的孩子被父亲拥着,害怕地依偎在大腿边,孺慕地扬起小脸蛋,天真无邪:“爹爹,妈妈怎么了……她为什么这么不快乐……”
“妈妈生病了。”父亲慈爱地柔声,“多喝几碗药就安静了。”
万般皆模糊,云雾浓郁,场景转换。
“别、别伤害我……”
雕绘淫|靡的庄园大床上,翠玉女郎蜷缩着,遍体青紫淤伤,体无完肤。
颤若糠筛,双臂紧紧地合抱着脑袋,神志不清地呢喃,乞求着,细若游丝。
“只要不打我,怎么着都成……老、老爷,陪谁睡都成,让陪谁就陪谁……听话,我听话……”
这不是他做的。
都是蒋四哥令人做的调|教。
他从来没有伤害她,他从来没有伤害过自己的女人孩子。
意识激烈地翻涌,良知攥着青年的领子凶恶地诘问:可是如果没有朝臣的荫庇,陷空岛怎么有胆量?怎么敢这样残害衙门里的大捕头?……
是,他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可仅仅一个似是而非的眼神,被底下黑白势力捕捉到了,就置弱者于万劫不复。欲望投射所到,尽归权|力所有。
又是一阵激烈的挣扎,三魂六魄近乎嘶嚎着挣离,湮灭在莽莽玄天之中。现实中的夜晚,盖着厚实的秋被,小手指微微一抽。
不,不,不。
那不是他。
那是梦里的展昭,另一个戴着展昭名字的陌生他者,现实里的自己什么都没干,什么冤孽都……还……没犯……
人应该被驯化的。
蒋四哥甜蜜地教导,活物向生,任何有其理智的活物,在发现无法摆脱笼圈以后,都会选择适应笼圈。
他会得到一切他想要的。
他的位置,他的权势,理应得到一切他想要的。就像其他高|官权臣,豪门阔府,就像皇帝公侯,就像神。
瞧瞧,哪家哪户强抢入的姨娘,好吃好喝供着,几年生出了孩子,不都消停了,安生过日子,再也不闹了么?……
是啊,展昭不禁也跟着这么想。
然后梦里的意中人选择了跟他同归于尽,杀了他,死在了陷空岛的报复中。
她最后看他的眼神没有一丝毫留恋。十几年,五个孩子,竟然没培养出丁点儿感情。
“……”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猩红怨毒,血丝密布,如绝路的豺。
如厉鬼。
猛然惊醒,大汗淋漓。
胸膛急剧起伏,心脏狂跳着环顾四周,黑暗的寝卧里家具俨然,更深寂静。迅速运转周身真气,调整脉搏。摸了摸身下的褥子,果不其然,一如既往,噩梦过后已经被密密麻麻的冷汗湿透了,形成大片人形的水迹,堪称狼藉。
“二公子,”堂阔宇深,值夜的侍者在外小心翼翼地问询,“又魇着了?是否需要把大公子请道长秘制的仙魑蓉清丸呈来?……”
“……”
展昭一听到这个就头疼,他哥迷信道教术士的那股子痴劲儿,快赶上他叔伯爹娘,对于佛教秃驴的魔怔崇拜了。
一大家子各信各的,幸亏族里感情深,否则铁定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
抹了把脸,抹出了满手的湿。
无尽疲惫,低哑地扬声。
“不用——”
顿了顿,又摒退说:“以后也不要再提了,本官正值青壮,不需要。”
“是。”“是。”
门外恭敬地应喏。
万籁俱静,皓月当空,诡密的夜枭扑棱棱划过池沼,留下片片银粼般的光波。
这大抵是他的报应。苍老的灵魂枕着蓬勃的臂弯,一动不动,久久凝视着黑暗的虚空,痴痴木木。
在睡梦中千万次轮回,永无安宁,至老、至死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