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员外免礼。”
“离赏花宴开始还有小半个时辰,这段时间里,大人可否移驾偏厅一叙?”
“……当然。”
他大约想问亲弟弟的死。
正四品京畿重臣身亡,离奇焚尸火海,震动京城。这件事开封府处理得很果断,公案上一口咬死了官场恶性迫|害反|腐|清官,买凶害命,雇佣壹号刺客屠府。
在把壹号抓捕归案,明正典刑,死刑处决后,所有卷宗全部封档,藏经阁中加密储存,除非有老青天的手令,否则任何人都无法提取查看。
完完整整地保留了开封府展大人的名誉,墓碑上铭刻的英雄清清白白,历史长河中凝固,无一丝劣迹。
然而最为敏感细微的至亲之人,怎么可能察觉不出端倪。
僻静清雅的偏厅落座,婢子上茶,上点心,男人间谈事,女眷退下。展夫人识相贴心地离开了,在滕妾孟氏的伴随下,去东苑赏菊花。
“周大人,请问我弟弟熊飞的死,究竟怎么回事?”
“官方不是已经给出通告了么?”青瓷茶盏,眼帘平静地低垂,细嗅顶级毛尖的茶香。
“官方通告向来糊弄给民间看的,对于家属,想来私底下该有另一套实情交代。”
“没有。”冷漠。
“………………”
为商半生,和气生财。
年逾四十,涵养优秀。
按捺着,没有恼火。沉默良久,地方豪绅缓缓地再次开口,诚恳地哀求。
“大人,我弟弟从江湖转投入公门,大好年华,舍弃潇洒的自由身,追随了老青天,最终把命也搁在了公门里头。在他死后,至少我们家属该知道真相。”
“害他的究竟什么势力、什么人,如果你们开封府碍于朝堂权衡、或碍于没有实证,不方便出手,交由展某,我们江湖人有江湖人的复仇手段。”
“展员外,听人劝吃饱饭,别刨根究底了,”我抬眼看着这张熟悉到可怕的英俊面庞,“有时候真相还不如谎言,谎言至少经过了精致的粉饰,很漂亮。”
而真相,可能比谎言更丑陋千百倍。
刻在墓碑上的是个纯白的英雄,他的一切罪行,一切污点都被抹去了。
只因为其尊崇的身份,开封府展大人。
这对于亡者家属应该很慰藉,他们得到的是个光宗耀祖的英雄、烈|士,而非混账。
中年豪绅恳求:“到我们这个岁数,已经不敢沉溺于好听顺耳了,谎言蔽目,把人不自知地按入泥沼,溺毙。”
“无论真相多么奇形怪状,展某都愿意接受,但求周大人赐教。”
“………………”
扑克脸,官架子摆着,置若罔闻,不作理会。捏了白玉碟里的蛋黄酥,慢条斯理,自顾自地品尝,细嚼慢咽。
豪绅开始推论。
一边精准缜密地推论,一边仔细地观察着我的神态细微变化,以判断推论方向是否有误。
“熊飞剑道造诣很高,仅在我之下。壹号杀不了熊飞,除非他身上还带着其他什么负累,比如说,他需要分心兼顾保护什么人……”
“开封西城,毓伦庄园,一场大火烧死了三十五条人命,我弟弟、蒋四弟、白五弟的焦尸都在。案发当晚,壹号必还有帮手,否则绝无法以一敌三,他们仨没一个吃素的。”
“展某不才,有些商人的门路,调查到,开封府同时期判决处死的,不止罪孽滔天的壹号,还有一位,姓徐,曾经是熊飞的得力部下。”
咀嚼戛然而止。
吞咽下糕点,喝口茶水,漱干净口腔。抬起眼来,深邃可怖。
“你想表达什么?”
展昭的亲哥没有回答。
温良地反问。
“大人觉得,草民想表达什么?”
司法重器,位高权重。
似笑非笑,喜怒难辨,盯着这双熟悉的眼睛。
“你想表达什么,可以表达得更清楚些,本官脾气好得很。”
温良恭驯,稳若泰山。
“大人说笑了,您的脾性可与好字沾不上边。血腥屠戮,联合军队,清剿了整座陷空岛,夷其三族。如今开封府所到之处,风声鹤唳,官商人人自危,提及周大人的赫赫凶名,可止小儿夜啼。”
居高临下,高官阴森森地睥睨草芥蝼蚁,看死物的眼神。
“熊飞生前与陷空岛关系紧密,感情甚笃。熊飞身陨后,开封府却立刻对陷空岛开刀,弃往年情分于不顾。”
“草民是否可以由此推测,熊飞其实亡于公门内斗,新上台的势力在进行大|清|洗?……”
“继续,”我说,“本官听着呢。”
看他敢不敢继续。
看他有没有胆量,为了个死人,抛弃现在拥有的一切。富贵豪阔,太平优渥,娇妻美妾,儿女成群,天伦之乐。
“………………”
中年人不再继续了。
死人已死,活人还得继续往前走,继续生活。
顶梁柱,偌大的家庭,乃至于偌大的展氏家族,全部压在身上。
权力面前,他终究不敢。
恭驯地垂首,露出脆弱的脖颈。
“大人。”轻声,低眉顺眼。
庄园里,美貌的婢女端上来红木托盘,托盘中盛放着一封泛黄的信件,封漆破裂,已经被开启过了。
展旭离开座椅,接过托盘,躬腰垂首,毕恭毕敬,双手将信件奉上。
“这是家弟生前留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