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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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木崎湖,甚是漂亮。
微风吹拂着瓦蓝的湖面,荡起了细碎的涟漪,阳光倾洒而下,湖面被映得波光粼粼。
两人一次次划着船桨,小船缓缓朝着前方行驶,在水面上留下一道柔和的弧线。
此情此景,令诸伏高明的眼中浮现出藏不住的喜悦,他不禁低吟:“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北川清下意识地瞟了眼湖水,随即就飞速移开了视线,望向伫立在四周的青山,一眼都不敢再往水里多看。
他的手指紧紧握着船桨,握得很用力,就连指关节泛起了白色也未曾察觉。
刚离岸边还不到二十米,他的手掌心内早已沁出了一层汗水,木制的船桨在他的手里直发滑。
可就算是这样,他表面上还是没显露出太大的情绪起伏,也跟着出声感慨:“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真美啊。”
“那当然,长野县山光水色动静皆宜。”诸伏高明自豪地说,然后收回了赏景的目光,看向北川清,问道,“阿清之前来过这里吗?”
“没有,”北川清微笑着摇头,“第一次。”
“喔,第一次啊......”诸伏高明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略微扬起的唇角,似是表明了他在谋划着什么欣愉之事。
距离岸边越来越远了,北川清的心跳在胸腔里聒噪个不停,呼吸也愈发急促,脑子发晕,天和湖水仿佛都在旋转。
他搓了把脸,强行转移注意力,开口道:“高......高明,比起行走于山林之中,你似乎更喜欢泛舟游于碧波之上?”
“哦?”诸伏高明饶有兴趣地问,“何以见得?”
“就是......有一种感觉,”北川清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尽可能让自己的声线保持平静,“感觉你现在的神情,好像要比在山间露营的时候开心许多。”
“是么?”
诸伏高明认真思索了一番,注视着面前的北川清,浅浅地笑了。
“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更多的,应是我们的关系转变了的缘故。”
“啊哈哈......有道理......”
北川清也跟着笑了两声,撩了一下刘海,偷偷拭去额头上的冷汗,然后装作不经意似的说道:“高明游泳游得应该不错吧。”
“基本技能而已。”
“那......”北川清稍作犹豫,还是问道,“如果一个人掉水里了,把他救上来......应该不成问题吧?”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诸伏高明理性地说,“要考虑水流速度、水的能见度、水深、水温、对方的体型等诸多因素,否则很可能会‘善水者溺于水’。”
“对,确实是这样,”北川清抿了抿嘴唇,又忍不住问,“假如......是我这种体型的人,在这片湖里掉下去了呢?”
“若是不对我施以拳脚,救上来大概不成问题。”诸伏高明用着幽默的口吻回答。
他偏头打量起北川清,猜测着这上天下地无所不能的小子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莫非是不会游泳。
可当他的视线从北川清的脸上掠过,忽而顿住,仔细观察起他。
看到他额头渗出的薄汗、微微震颤且放大的瞳孔、发白的嘴唇,诸伏高明神色收拢,立即停下手中划动的船桨。
“阿清,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没、没有,”北川清连忙否认,故作镇定地笑了笑,“我就是,我就是有点......有点......晕船。”
“晕船?”
诸伏高明感到诧异,北川清的反应确实符合晕动症的症状,可这么优秀的身体素质,不该有晕动症才对。
“没事......放心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看看景色就好了。”北川清连着做了几次深呼吸,可喘息的声音依然在轻轻颤抖。
“我们还是回去吧,”诸伏高明眉心敛起,面露担忧之色,“你这个样子,我很担心。”
“真的不用,”北川清匆匆移开视线,望向环绕在周围的山林,继续划动船桨,“这可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我不想就这样结束。”
听到北川清的这番话,诸伏高明知道了他为什么会这么执着,既然如此,他便主动退了一步,提议道:
“这样吧,休息一会儿,暂时不划了,让船只顺着水流自然漂泊,等缓和一些再回去。”
“啊......”北川清张了张嘴,然后点头,“好。”
他停下了船桨,没再划,转头望向天边,说道:“要日落了,我们就在这里静候夕阳吧。”
“嗯。”诸伏高明应了声,反正有他在他跟前,肯定不会出什么事,他放下心来,也扭过头,望向瑰丽的天幕。
傍晚时分,快要落山的夕阳柔和地铺在湖水之上,在晚霞斜映下,湖面被染成了金黄色。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诸伏高明浅笑低吟,悠远的眼神中荡漾着如愿的神色,能与相爱之人泛舟游于碧波之上,携手共赏夕阳,人生之幸事莫过于此。
他垂下眼帘,拉过北川清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可指尖刚一触碰到掌心,湿粘的触感让他的神经几乎炸开!
他瞬间想起了昨晚的事。
昨晚仅仅是提到在水上划船,北川清的手心里就冒出了汗,所以那些反应绝对不是晕船,而是在恐惧着什么。
诸伏高明的心脏登时一紧。
难道是......怕水!
他立刻看向北川清,瞳孔狠狠地缩了一下!
北川清的脸色已经完全煞白了,缓缓转头看向他,用嘴急促地呼吸,一张一翕的嘴唇不断颤动,像一条被扔到岸上的鱼。
“高明......对......对不起......我......对不起......”
此时的北川清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但仍然不停地对着诸伏高明一边摇头一边道歉,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乞求朋友的原谅。
“没关系,我在,我在,”诸伏高明连忙把北川清抱在怀里,不断安抚他的后背,“在我身边是安全的,我会游泳,我一定不会让你落水的......”
他内心非常自责,他昨晚就该察觉到异样的!
刚才他居然还以为北川清只是晕船,以为不划船减少摇晃能好一点,就这样让他在湖中央呆了这么久!
怀里的身体颤抖不止,诸伏高明这才弄清楚北川清到底是有多害怕水,他知道不能再耗下去了,于是说道:
“阿清,听我的,慢慢躺下,看着天。”
他把住北川清的身体,把他缓缓放倒,“你现在不是在湖面上,而是躺在草地上,请闭上眼睛,感受和煦的风从脸颊轻轻拂过。”
为了减轻北川清的恐惧情绪,诸伏高明把语气放的又轻又缓,就像是在哄一个两岁的孩童。
并且在说话的时候,他就将船桨牢牢握在手里,用最快速度朝着岸边划动。
北川清紧紧闭上了眼睛,身子蜷缩在一起,两只手都用力抱着诸伏高明的腿,仿佛在湍急的水流中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在他的世界里,没有光亮,没有时间,没有声音,只有一片虚无,每次陷入这种境地,都如同经历了几个痛不欲生的世纪。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隐隐约约听见了一道模糊的声音:“阿清,阿清,安全了,我们可以上岸了。”
声音很熟悉,温暖、低沉,充满安全感,并且,也和另一道相似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
——阿清,我是哥哥啊,现在已经安全了,快点醒来吧,我们都在病床边等着你呢。
......
等北川清彻底缓过来,天已经黢黑了。
几个小时前,他是被诸伏高明从船上背下去的,双腿完全瘫软了,站都站不起来,人也几乎成了废人,连话都说不顺畅。
上岸后,诸伏高明又背了他一路,一直把他背到了雪铁龙的后座上,然后和他坐在一起,关了车门,把他抱在怀里,温暖的手掌一次次安抚他的后背。
“没关系,没关系......现在安全了......这里是安全的......”
诸伏高明不断出言安慰,低沉醇厚的声音一直萦绕在他耳边,过了好久,他的心跳才逐渐恢复成平稳的速度,呼吸也渐渐归于平静。
他觉得很抱歉。
真的,非常抱歉。
北川清把额头抵在诸伏高明的肩上,低声说道:“高明,对不起。”
“你已经说了很多次对不起了,”诸伏高明声线温和,手指轻轻捋过他的发丝,“我又没怪你,你何错之有?”
“我不该隐瞒你。”北川清摇了摇头,他嘴唇又张了几次,还想再说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比较好。
这时,却听诸伏高明说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昨晚看到我期待的眼神,不愿让我失落,于是就答应了,这有什么错?要是换做我,我也会如此的。”
闻言,北川清无奈地笑了两声,“想法都被看穿了啊......”
他用力抱了抱诸伏高明,然后和他分开,靠在座椅上,双手搓了把脸,把刘海往后撩了撩。
“我还是太高估自己了,以为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应该可以克服,但谁成想弄成了这个德行。”
诸伏高明沉思片刻,侧身看向北川清,“是幼年时期烙下的阴影?”
“嗯,”北川清颔首,“五岁时我被当成了人质,捆住手脚,脚下拴着沙袋,在夜晚被扔进了东京湾。”
话音落在车内,之后便是久久的沉寂。
北川清没再往下说,诸伏高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无法与北川清感同身受,但仅仅是听到,心情也变得沉重。
四周的空气像是在不断收缩挤压,让他感到胸腔憋闷,浑身都隐隐作痛。
他仿佛看到了那个被扔到东京湾里的孩子,小脸惨白,放大的瞳孔中充斥着无尽的惊恐,眼睁睁地看着海水盖过自己的头顶。
冰凉的海水如无数根针,对准肌肤的毛孔直扎进骨髓,他沉入了湿冷无声的世界,身体不断地下沉、下沉......
海面上的光亮离他越来越远,黑暗将他一点点吞噬,他的手脚被捆住,只能无助地看着黑暗将自己笼罩,氧气慢慢耗尽了,仍然没有人来救自己,无法呼吸......
幼年时的恐怖经历,如今,却变成了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古书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如何如何......
诸伏高明自是知晓这个道理,但在这一刻,却也宁愿他的阿清只做个平凡人。
作者有话要说:(1)“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出自:唐·李煜《渔父》。
译文:渔父驾着一叶扁舟,划着一支长桨,迎着春风,出没在波涛之中。
他时而举起一根丝线,放下一只轻钩;时而举起酒壶,看着沙洲上的春花,在万顷水面上心满意足地品着美酒,何等潇洒自在。
(2)“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出自:唐朝著名诗人、画家王维的作品《周庄河》。
译文:我们坐上小船在碧波上游荡,看到两岸美丽的景色,我们就像在美丽的画中游览一样。
(3)“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出自:宋代李清照的《永遇乐·落日熔金》。
译文:落日的余晖像熔化了的金子,傍晚的云彩像围合着的明月,如今这一个劫后余生的人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