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往不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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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暑假，救一个被困在火海里的小姑娘，被火燎了一下子。”北川清也低头看了看，“现在都看不出什么痕迹了。”

“左臂的贯穿伤呢？”诸伏高明接着问。

“大概两年前，我调查案件时追一名逃犯，他从楼顶失足跌落，我抓住他的手时，胳膊这块被钢筋穿进去了。”

“胸口的这道呢？”

“十三岁那年遇到个小偷，我那时缺少格斗经验，对方甩出刀子刺向我，我直接防守，但力气太大了我没防住，刀尖就刺进了肉里。”

“大腿外侧的枪伤呢？”

“这是去年受的伤，我协助警视厅侦办案件，保护人质时被犯人暗中开了一枪，幸亏及时躲开，子弹也就是擦着过去......”

诸伏高明一道道地问，北川清一道道地回答，这个澡，他们洗了好久。

把全身的伤痕几乎都问了个遍，诸伏高明本该接着往下问，可那几道他最在意的、最想了解的，他却偏偏不想再问出口。

迟迟没等到诸伏高明的下文，北川清向前伸手，去触碰覆在镜子上的一层厚厚的水雾，手背移动，镜中的画面变得清晰可见。

一黑一蓝两双眼睛，以镜子为载体，安静地对视着。

几秒钟后，北川清弯起嘴角，笑道：“您怎么不问了？”

“既往不咎，”诸伏高明神色复杂，摇了摇头，“既然已成过去之事，又何必再提？”

轻纱似的雾气很快又蒙上了镜面，模糊了诸伏高明的脸庞，北川清再次抹去，注视着镜中的人。

“如果，是我想讲给您听呢？”

“那在下便洗耳恭听。”诸伏高明说完，继而补充道，“阿清，不说也没关系，我可以当并无此事。”

“哈......没什么不能说的，”北川清轻笑着摆了摆头，“真正的勇士，要敢于直面自己的过去，其实我很久之前就想跟您说了，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说罢，他就抬起了左手，看向上面的伤痕。

“我自杀了十次。”

“家人的死，对我的打击非常大，我一下子就崩溃了，那时候整个世界都是黑暗的，我天天只想着去死......”

......

时间回到八年前。

“嘭！”

浴室的门被暴力撞开，白石阵才冲进房间，瞳孔瞬间缩小如针。

“阿清！！”

北川清闭眼靠在浴缸边，浑身湿透，左手手腕上流出的血液染红了纯白色的浴室瓷砖，右手攥着一片磨尖了边缘的软塑料。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他还藏了塑料！”白石纪子被吓得直哭，她捂着唇瓣，俏丽的脸颊在此时变得惨白如纸。

“没事！他还有脉搏！”

白石阵才抓过一条毛巾压在北川清的手腕上，几下绑在上面就迅速把他背了起来，“我带他去医院了！纪子你买点甜品带过去！”

话音未落他就大步跑出了家门，将北川清放到汽车的副驾上，一脚离合一脚油门，“嗖”一下疾驰而去。

看到汽车离开了别墅，白石纪子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似的瘫坐在榻榻米上，止不住地哭泣。

要知道，北川清这两个月已经有过十次的自杀行为了，他的自杀倾向非常严重，一直在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割腕，跑到公路上迎面去撞疾驰的汽车，试图上吊，跳楼，吃安眠药......他不断做各种尝试，一心求死。

但有她和白石阵才在身边24小时轮流盯着，除了割腕以外，其他的方式都没成功过。

为了防止他再次割腕，她就把家里的所有尖锐物品全收了起来，可谁成想这孩子这次竟然藏了一片塑料。

她刚才发现北川清把自己锁进了浴室里，就慌忙地联系了正在工作的白石阵才，他赶回来才撞开了门，要是再晚一会儿，北川清就真的没了。

拭去眼泪，白石纪子口中念叨着：“甜品......甜品，对，阿清最喜欢吃甜食了。”

她稳了稳心神，赶忙从榻榻米上站了起来，去甜品店买了各式各样的点心，然后赶往医院。

......

几个小时后。

“阿清，醒来了啊。”白石阵才坐在床边，温柔地笑着，“看看这是什么？你嫂子特意买来的小蛋糕呢，等会儿尝尝吧。”

北川清并没有做出回应，他的世界好像被一层厚厚的黑布包裹，一切外来的声音传入耳中，都变得模糊不清。

他的眼睛是睁着的，但黑色瞳仁空洞而呆滞，一直望着上方的天花板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一张熟悉的脸容进入了视线，他分辨不出这个二次元的人物是谁，却让他倍感亲切，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阿清，这是你偶像小时候诶，柯南今天出了新的动漫，里面有关于他的部分，你看看他吧。”

白石阵才模糊的声音传来，面前的画面动了，柜门被拉开，柜子里是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

接下来镜头一转，站在柜子外面的，是一名穿着黑色诘襟校服，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

【景光，爸妈都已经遇害了，你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北川清的瞳孔逐渐聚焦，嘴唇颤抖，慢慢发出几个音节：“遇......害......”

他盯着画面里少年的脸，浑身猝然僵住，一股酸涩无可抑制地涌上胸腔，令他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颤抖，最后用力攥紧了身下的病床床单。

可这时，面前的画面突然消失了，又变成了白色的天花板，随即就是白石阵才紧张的语音。

“阿清？你怎么了？是不是内容不好？不看了不——”

“给我！！”

一口气流从北川清嘴里爆破而出，他捂着眩晕的脑袋，从病床上刚一坐起来就去抢白石阵才手里的手机。

“好好好，给你给你，冷静点啊冷静点。”白石阵才一边安抚着北川清的情绪，一边把手机递给了他。

北川清的手指颤抖，将这集的进度条拉到了头，从头开始播放。

当他再次看到这名穿着水手服的少年时，一抹镌刻在记忆深处的藏蓝色重新浮现在了他的脑中。

——那是一位三十五岁的警官，龙眉末梢上扬，一双凤眼，狭长而又深邃。

他早已孑然一身，但他依旧挺起胸膛来面对世事沧桑，灵魂深处的脊梁，笔直如枪！

这一刹那，被拉开的门不止是景光藏身的柜门，还有北川清的心门，完全黑暗的世界被硬生生撕开一个口子，光亮照了进来。

仿佛有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将他从地狱，拽入天堂。

那是他的偶像啊！

那是诸伏高明啊！

诸伏警官的父母和弟弟也离世了啊！

可他拿着反派的剧本硬是活着正义的人生！堂堂正正，坦坦荡荡，光明磊落立于天地之间啊！

北川清突然低下头，一手捂着脸痛哭起来，绝望、哀痛、悲伤、难过......所有的情绪一瞬间涌上心头，化作眼泪疯狂地涌出眼眶。

他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用牙咬着自己的拳头，想竭力制止抽泣，然而哀伤的情绪如浪潮般瞬间将他淹没。

“一样的！！……我们都是一样的！！！”

他喊得声嘶力竭，终于对着自己的心撕下了层层的伪装，再也没有隐藏，大声地哭着。

他好像走出了深渊，又好像早就死在了深渊。

从那一天开始，北川清再也没有了自杀的念头，他以诸伏高明为目标，学习他，模仿他，想像他一样顶天立地的活下去。

但很遗憾——

他达不到诸伏高明的境界，他只是在表面上装作做到了而已。

八年前的事，他根本就走不出来，虽然他创立了那么多慈善机构，但他本质上并没有觉得这个社会哪里美好，内心世界也一直都是暗淡的。

他不断用忙碌的工作麻痹自己，竭力阻止自己去想某些阴暗消沉的东西，只要忙起来，只要还有工作没做完，他就可以“逼迫”自己活下去。

他并不是真正地想要活着，他只是想把自己变成一个忙碌的机器。

等哪天机器老旧了，没油了，散架了，损坏了，彻底用不了了，那就这样吧，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虽然他不会再主动自杀，但其实，他已经“死了”很久了。

直到八年后的某个夜晚，当诸伏高明真正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一缕清幽的月光照进了他死寂的世界。

月光所及之处，出现了色彩。

那一晚，他听到了心脏跃动的声音，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生命，心脏在胸腔里一下又一下有力地搏动，似是他的生命在呼唤他。

他平生第一次产生了极其强烈的想要活下去的欲望，再往后每天一看到诸伏高明，他都觉得活着是那么的美好。

这回，他想给自己放个假。

他想好好活着。

是真正地活着。

......

时间被拉回到现在。

北川清的眼角勾勒出柔和的弧度，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美好的画面，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镜面早已朦胧，他又一次拂去上面的水雾，镜中的他，漆黑的眼眸如黑曜石一般，漾着柔柔的光。

“高明哥，这就是我的过去。”

他看着镜子里的诸伏高明，顿了顿，继续说：“我爱您，我也爱现在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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