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云楼。
照壁正对的二楼中央,黑暗中有一个背影,像是有一颗大钉子由头至膝给钉在了地上。
她僵直着身子跪在一尊佛像前,双手合十祭诵,膝下没有蒲团,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纱。
膝下所跪之处,铺满了尖利的荆棘。荆刺细如针尖,齐齐扎入她的小腿。
女子周身半丈,尽管殷红的血渍已干涸,但新鲜的血液又开始从腿下渗出,覆盖原先的血痕。女子仰头痛的脸色发紫,洁白的牙齿咬破了下唇,唇边溢出了红红的血丝。
“砰”。
好大的一声响,大门像是被劈开了,女子膝下接壤的地面震了两震,刺成弯钩,挂拾着肌肤下的血肉,痛到她当场想咬舌自尽。
现在还不是去死的时候,她要做的事还未做完。
翠云楼荒废了好多年,她也在这里跪了好多年,每当疼痛逼至绝望,她嘴边就来回重复这一句话,日日重复着,重复到了现在。
眼睛突然睁开。
她的脸蛋,再配上她妩媚妖娆的眼睛,恐怕全天下的男人都要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曾经也确实是这样,无论在魔界,还是人间,府邸门庭的门槛就没有片刻不被踩过。甚至偶有仙界的小仙偷溜至魔界,在她这里一夜宿醉,情意翩翩,说给她的空头支票比到手的银镯都多。
“娇儿,你等我。来日要让你成仙,做仙界最美的女神,不再这肮脏晦暗的魔界过活……”
“娇儿知我心我意,山无棱,天地合,不敢与你绝……”
“我的娇儿就是我的朝朝幕幕,离去我心挂念……时机成熟,前来娶卿……”
……
听多了诸如此类的话,她过耳即成烟,妩媚一笑但从不往心里深去,招待完一位继续下一位。
“外面有人来了。”苏娇儿唇边轻起,自言自语,笑容中尽是狡黠。
有人会来,她并不意外。
“你对我不忠,要永生向我赎罪。你就在这里一直跪到死吧!”暴戾的尖啸声走远后,自此百年间苏娇儿的膝盖便跪在了不足六寸的一隅。
“他”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魔,苏娇儿的心脏在颤栗、不平。一想到“他”,苏娇儿熄灭的眼光又灼烧了起来。
可惜苏娇儿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拜“他”所赐,她不仅要绵绵无绝期地跪在藤刺密布的荆棘上,还变成了一个瞎子。
她的眼波能传达出千万种情意,每一种,都是直接摄人心魂。然而在“他”的身上没有心慈手软这四个字。
她确确实实利用了“他”,借“他”之手除掉了魔婆王,事后苏娇儿卖弄风骚去讨好“他”。一番云雨享受过后,她颇费心机播种下的旧情,他却翻脸不领情。
苏娇儿虽然不能动,眼睛也废了,耳朵却能听清楼下方院中的谈话。
只听一人沉声道:“大门不光由内闩住,而且门外施了一道咒,极为古怪,翠云楼内极可能藏着什么人,除此之外翠云楼上空笼了一层黑屏障。”
苏娇儿心知那是“他”布下的网,她起不来身,终日受细刺荆棘的折磨。但设下的天罗地网,是为院内所来之人布的。“他”弄瞎她眼睛的时候,曾留言翠云楼一定会有人再踏足于此,唯有此人来才可破这天罗地网。那人来之时,她就可……
适才,白秦腰间的玉箫迅猛向左右半扇门中心戳去,砍开了大门。
邱橦一进来,压抑的心头喘不过起来,胸闷气短。大门内里,窒息感一团挨着一团,仿佛是一张超级大的面皮,人身作馅,他似是被包了饺子。
登时,白箫作剑,直捅黑障,“哐哐”几下,白光在黑空舞动,捅开了屏障。陡然翠云楼外的空气喷涌了进来。顿时邱橦心间舒服了不少。
剑柄落手,白秦瞧见剑尖有些微黑色的颗粒。
剑光当空悬浮,整个翠云楼如约白昼。从大门外侧看,翠云楼依旧一片黑暗。
进门精雕的大理石照壁沟壑已由泥尘填满,雕琢的山水花鸟勉强能看出个轮廓,邱橦环视四周,感叹道:“你还别说,这地方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座囚笼,时间在此没有流逝的痕迹。”
他无意的一句话,苏娇儿心头咯噔一跳。
她被关在这此处不知多少年了,眼睛瞎了,刚开始几天,嘴中念着数字计时,曲折的还能大概知道外面过了几个时辰,算出今天是几月几日,还有多少天是哲轩哥哥的忌辰,那天要进行超度。时间一长,数字数得前说后忘,遂罢。
既然她不知道时间,自那开始心中不停默诵经文,这样超度的日子总不会错过,对身前的佛像虔诚无比。
佛像是她在眼瞎后哭着血泪求“他”雕的,“他”没有拒绝,没有推辞,答应的出乎意料顺利。这是苏娇儿唯一念及“他”好的地方。
传说魔死后,雕一座死者的塑像,如果有人愿意在忌辰日为其超度整天整夜,万年过后可再生。魔界已过了多少个万年,先前试验这个土法子的痴情男女不在少数,梦想成真的案例宗族谱册上一个记载也没有,后来就没人信了。
现在如果还要这样做,魔界的人会嘲笑那人痴傻、蠢笨,苏娇儿从无念过学堂,一生风尘,古老的传说在她心中仍然灵验。
苏娇儿的身上无数男人扑倒过。睡过一次,她便要丢一床被褥床单和帘幔,魔界织布司有一间专为她设。记忆中,哲轩哥哥曾夸她笑起来纯洁无暇,许诺夏天来临要摘下草丛中最洁最美的蔷薇赠予她。
千盼万盼,盼来的确是爹娘要将她送上床。
在蔷薇盛开之前,她便同男人上了榻,由此纯洁的笑在脸上便消失了。
她一挑唇,魔界的贵胄无不魂牵梦索,不惜砸至千金争相要娶她回家□□妾。庸俗之流,无一能入她的眼帘。
美貌传遍魔界,名声大噪,不想入了“魔婆王”的眼。
她只是个家道中落的破落郡主。那时太小,好坏分不清,一心想为家族荣耀添光。送往魔宫见“魔婆王”前,父亲母亲告诫她要顺从,因为这是家族唯一翻身的机会。
美貌是可以当饭吃的,日后,这道“天赐”的恩典她运用的出神入化。
见到才知,“魔婆王”是一个皮肤开裂的丑老女人,额头上脸腮上一道道沟渠蜿蜒其中,五指犹如枯衰的树枝,眼神中冒着精明的寒光,整个魔界由她掌控。心中虽然害怕,但想到父母给予的厚托,无论如何她也就此不能退缩。
“魔婆王”命她上前,发根至足底皆一扫眼底,满意笑道:
“我要为你建一座阁,只需每天陪男人们聊天,什么都不用做。你父亲会让他官复原职。”
还给她换了一个名字,说新名字和她身形更般配,叫她“苏娇儿”。
苏娇儿懵懂的答应了,天真以为真如“魔婆王”说的那样——陪人说说话而已,很简单的,平时她也喜欢与人讲话。
从此,魔界第一美女和魔界第一娼妓,齐齐闻名双飞,前者是男人取的名号,后者是女人送给她的“美”称。
一次在镶金嵌玉马车上,她鲜红的嘴唇叼了一颗红嫩嫩的草莓,风情万千,正要送进魔界某位王孙的舌尖,忽然一阵小风刮来,掀开了小窗内的遮挡的红纱。
不想,哲轩哥哥御马疾驰在街道上,经此过道,恍然一瞥,急刹勒马,杀气的目光游走在王孙身上。苏娇儿微微回头一瞧,眼里娇美冲其一笑,随及转身兀自把那颗留有她牙印的草莓运到了王孙的肚里。
她心知:她和哲轩哥哥早已分道扬镳。她不再是头扎五彩头绳的小孩,然而他现在已是受“魔婆王”器重的大将了。
*
邱橦进入院中,院内两侧盆内盛开着光杆的大红花,一枝枝红花水灵灵绽开,桐浥植物枯死的枯死,它却能屹立不倒。
诡异的是,花叶枯死,一根根茎藤顶上竟簇着一朵大红花。
最先引入眼球的是那妖嫩的大红花瓣,可它既不是玫瑰,也不是月季鸡冠。火殷的红,它如有绿叶相托,恐天下的花都要弯腰折颜,没有哪朵花人见上一眼便终身难忘。眼下无了绿叶,花意多了几丝邪魅。
过了片刻,白秦道:“那是白蔷薇。”
蔷薇有淡黄、白、浅粉等色,邱橦低鼻清嗅,花中带有有一股呛鼻的血腥味,忙忙避开。
白秦道:“这是用血浇灌的花,有血即开,无血续养一炷香不到便会枯萎。”
说来,先时邱橦来翠云楼时不是不曾见过院侧的红花,记忆尤深。翠云楼鱼龙混杂之地,九品正仙说过鬼魂能附着在金线上,既然如此,那鲜血可说是唾手可得。如今,翠云楼破败成这个样子,几根廊柱都已腐朽,结满了蛛丝,总不能有人天天过来给花浇血吧!
他道:“血,源于何处?”
白秦撩起白衣,蹲下身来,凝视着茎藤上的小红刺,道:“血由此处供给。”
屋内,苏娇儿膝下的藤刺仍在搜刮吮吸着腿下的血肉。
既然她同哲轩哥哥再也回不到从前,便和全天下的男人结下了仇,睡了她的床,就要在她的碗中滴下几滴血再走,不然她绝不放人。白蔷薇没了,现今活在世上的是带血的红蔷薇。
邱橦在院中四处徘徊,那口枯井还在,金丝网依然围着,网间缠满厚厚的蛛丝。
依稀当年这口井就很奇怪,他说:“白秦,你看这口井。当年我第一次来,一张金子做的网围住了这口枯井,你猜井里有什么……”
“一对破烂杂物而已,很怪异,对不对?”
其实白秦早先一步,就已瞧出了这口井的古怪,未言是因他嗅到了这座楼里残有“魔”的气息。贸然出手,会打草惊蛇。
邱橦已经开了口,藏身小楼中的“魔”必已知晓他们已经瞧出了“井”的端倪,无再隐瞒下去的必要。
白秦一伸手,空中的剑旋即落回手上,邱橦退后几步,眼前疾闪过一片剑影。片刻过后方能看清,白秦仍淡定站在先前的位置,周身是凋零的碎末。
剑光流火间,削金如泥,邱橦哑然道:“白秦,你的箫……喔,是你的剑……它有名字吗?”
“流冰。”
邱橦摇头眨眨眼,这个名字听起来竟觉如此熟悉呢。
不想那么多了,他迫不及待想知道井底有什么,望向井底,一看不要紧,险些摔了下去。幸好白秦在身后拽住了他。
他似是失了魂。
井下是夜阑人静之时悄然窜入的梦魇,邱橦一向以胆子大自居,井下之物,看了之后火上烧脑。
一颗颗头颅张狂大笑,手臂左摇右晃,似乎手臂以下的身体都被埋在了泥土中,招呼着白秦快下来。
可怕的是,井下的头颅邱橦居然都认识,“祀颜、温言、九品正仙、逍遥散仙、甚至是上清境玉牌坊值守的小仙……”
井中之人皆来自上清境。
井底狂乱舞着手臂,各自脸上污秽横行,嘈杂的嚷着:“白秦,你去死哇,你死了,我们就都能活了。”
白秦面无所动,拂袖一挥,强光劈去,顿时井底安静了。
邱橦再向井中探首,本以为会是脑浆颅骨眼珠手指等物,眼中所见的却是一堆黑黢的大石。
白秦道:“以前,鬼魂就被压在井底,年久日深,鬼魂侵蚀大石内部,大石逐渐变黑,石乃坚硬之身,鬼魂困于此难以出来。”
邱橦道:“所以现在见到的是皆是黑石。”
白秦点头,“方才井底的一切都乃虚像,做给我看的。现已明了,桐浥的鬼魂是从这口井放出的。金克鬼魂,以保井底的鬼魂不会喷薄游出。需要之时,再全部放出来,只怕桐庐沦陷那天鬼魂亦是出于此地。”
邱橦现在彻悟了,他在苏醒之时,用金锭子驱鬼魂,白秦送的金锭子根本不携有灵力,鬼魂畏惧的是“金”属性。
“‘他’说一定会有人再来,还真不假,那是为你们精心准备的礼物。”
女子阴酥酥的笑声,骤时传来,邱橦鸡皮疙瘩泛起,白秦迅即听音辨位,抬眼定在了二楼中央。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可爱看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