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阅览室位于图书馆五楼。

室内一大半都是放置古籍的书柜，只有八张供阅览自习的桌子，每张桌子配了两把椅子。

不知是直觉，还是敏感于对方那炽热目光的缘故，柯泉从一本人物传影印书中抬起头，看到牧行正在向自己走来。

一看见柯泉，牧行就立马很开心地笑起来。他似乎完全没有怀疑柯泉指定的这个地点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满心欢喜期待地把自己打扮得干净清爽，毫不设防地就直奔而来了。

柯泉脑海里，快速闪现出几张破碎的画面——他那时相信章明栩说的“在大家面前把两人关系彻底谈清”；他来到章明栩告诉自己的地点；然后，他被……

柯泉迅速将头扭向别处。通过肌肉动作，通过视野变化，让自己身体与知觉回到当下的现实。不去想，不要再继续回忆下去了。

“哥。”

很轻的气音。

牧行坐到柯泉对面，脸上的笑容化为担忧看着他。柯泉想到，自己突然扭头移开视线，脸色大概也不好看，牧行可能以为自己是身体不舒服。

牧行接着又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泉哥扭脸，是不想看到我的意思吗？是看到我才导致心情变差吗？

你就那么不想见我吗？

柯泉站起身，让牧行跟自己出去说话。

一般而言，图书馆越往高层，人越少。五楼大厅里，只有两三个背书的学生。柯泉带牧行到靠墙的沙发椅，这里背后和侧方都没有藏人处，坐下后视线基本能看到大厅全貌，并且与其他人的距离比较远，说话的内容不会被听到。

发型没乱吧？牧行坐下后，不由用手拨了拨额发。他是在图书馆二楼卫生间里照镜子整理一番，稳住情绪后才来五楼。他记得柯泉让自己“好好说话”。他很珍惜这次见面机会，挑衣服做准备时感觉就像投了上千上万份简历终于获得了一次面试机会……不，这能一样吗？那么多学校那么多公司有那么多选择总有一个会要自己，可是柯泉只有一个。

“你是知道我会因为看到他受伤，主动跟你联系，才打他吗？”柯泉首先问道。

这个问题，柯泉那天跟他通语音时也可以问他，但是，柯泉更想以现在这种距离，以更直观的方式观察他的反应。

牧行没有立即回答。这么安静的环境，柯泉不相信他是没听见，况且他那么想跟自己说话。

“哥哥，你想得太多了。”牧行努力地微笑道，“你太敏感了。”

如果不回答，我就默认为你其实并不想跟我说话，我也会直接离开再也不见面——即使柯泉没有明说，牧行也能猜到他的逻辑话术。

太狡猾了。

但是牧行心里又隐隐感到兴奋。

“哥哥，你总是想这么多，难怪会经常觉得累、觉得困。”牧行像是想让气氛变得放松一些，继续笑着说道。

柯泉仍一声不吭。

“哥哥。”

牧行放软语气，用弱弱的腔调叫着柯泉。

好像一个被扔出去关在家外乞求他开门的小可怜，想让他理一理自己。

柯泉“啪”地打了下他欲要拉扯自己衣角的手。

“你觉得你在我这里留下的印象，装可怜装乖有用吗？”柯泉问。

“……”牧行揉着被打痛的手不说话。

如果牧行真的是有目的，他主动联系牧行，就等于让牧行达成计划了，但是不主动联系牧行，以后说不定还会发生这种事……柯泉在联系牧行前就想明白了，陈星然受伤已经成为事实，那么不管牧行是不是有目的地打他，自己都会主动联系牧行。柯泉想了想，决定联系就联系吧。

“跟你联系也没什么，见你一面也没什么关系。”柯泉说。

自己跟那个人不一样。叫他来这里，这里没有陷阱。自己是真的要跟他好好谈谈。

“但是，你以后不准再用这种方式逼我跟你见面。”柯泉继续道，“如果你伤害别人，我会跟你见面，但我只会更讨厌你，我不会喜欢你。你如果只是想要我跟你见面跟你说话，无所谓我对你什么态度，那你随便做。”

柯泉没有忘记，牧行想要的是“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

只要他没有改变这个想法。在柯泉的刻板印象里，学哲学的应该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思想观念。

“……我不会那样做。”牧行声音低低道。

柯泉让牧行讲打架的事。听的过程中，柯泉始终保持沉默。在联系牧行前，柯泉也问了陈星然“到底怎么回事”，也对陈星然说“我不喜欢骗我隐瞒我的人”。但是，陈星然还是跟他说是摔伤，让他不要多想不要担心。

“我知道他是你很好的朋友，我已经很轻没有下狠手……”

柯泉听到最后，真是又想揉太阳穴了。这是什么戏剧性情节？之前牧行喜欢陈星然，把他当成情敌，但又因为他是陈星然的朋友不敢对他做太过分的事；现在牧行喜欢他，又把陈星然当成情敌了，但……却跟之前不太一样，即使牧行知道陈星然是他的朋友，牧行也依然会伤害陈星然。是因为陈星然对牧行的态度吗？就像牧行一直强调“是他先打我”。是因为三人都已经多少了解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了？这次，真实的关系都是直接摆在明面上，不再是伪装的、虚假的。

还是因为……牧行对他的感情，真的跟之前对陈星然的不一样？

“我觉得，比起说他会吸引不正常的人，不如说，其实是被他吸引的人都会变得不正常。”柯泉曾听到有人这样讨论自己。

很多人都认同这个结论。想要追求他的人，想与他上床的人，讨厌他妒恨他的人，有的会直接向他摆出这个道理。

再正常的人喜欢你，都会变得不正常。本来就不太正常的人，因为喜欢你会变得更加疯狂。

“我不喜欢陈星然。”柯泉再次否认道，并且否认陈星然喜欢自己，“不可能。他是直男。你是不是没有关系特别好的朋友？”柯泉的声音很重。应该听起来也比较稳吧，柯泉想。

然后，柯泉看到牧行面部神情像被胶水糊住般凝滞，身体也有些僵硬。

泉哥，竟然说了与陈星然相似的话……

牧行闭着嘴，用力将脸扭到另一边。

柯泉：“……？”

牧行这反应，像在闹脾气一样，很明显是不高兴了。

莫名其妙。柯泉歪歪脑袋，抬手揉揉脖颈。第一次见这样追人的。

“我把实话全部都告诉你了，你还不相信我……”牧行慢慢开口道，喉结蠕动了两下，“我说的都是实话，是泉哥你自己不愿意相信。”停了几秒钟，牧行又慢慢将脸往柯泉这边扭回来，目光抛向柯泉，“或者……泉哥，你只是还是不想改变与陈星然的关系？”

“……”

柯泉正准备要回答，却看到牧行保持着扭过来头的姿势不动，在发怔。

“哥哥，你的脖子好漂亮好白……”

牧行直直盯着柯泉的脖颈。他视线一转过来，这片雪白领域先夺去了他的所有注意力。柯泉歪着头，手在脖颈那侧揉捏，这侧脖颈肌肤就朝牧行大面积地露了出来。夏天真好。柯泉上衣是薄薄宽松的阔领口，肩膀锁骨也都能被看到……

接着，牧行又注意到与“雪白”做对比的“墨黑”。柯泉落在耳朵前的头发，倾斜的刘海儿……

“是头发黑衬得哥哥脖子更白，还是脖子白看起来头发更黑？这样看哥哥头发层次分明看起来好茂盛啊……”牧行陶醉般又开始沉溺于自己的世界里自说自话了。

茂盛。

莫名其妙。柯泉不想说他的用词了。就当他是在夸自己吧。这里很空旷，阅览室里有老师值班，也有监控，他如果要做什么过火的事情，都有办法应对。现在首要事项是让他快点儿恢复正常，不要再恶心自己。

“泉哥你的感觉也不一定准。”回归正题，听完柯泉又拿“自我感觉”来当证据理由，牧行反驳道，“你说你能感觉出别人对你什么感情，那你怎么没感觉出来我一直很喜欢你？同样，你肯定也没感觉出来陈星然喜欢你。”

“……”

“或者……”牧行试探性地问道，“其实泉哥，你一直也有感觉我喜欢你？只不过感觉成真，让你很意外？”

“……”

柯泉保持沉默。他感到坐在自己身旁的牧行，肩膀耸动了一下，似乎深深呼出了一口气。牧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放松的？柯泉这时想到这个问题。牧行没有再激动、紧张得语无伦次、肢体僵硬，说话方式与以前两人还是情敌时相差无几，甚至还不知羞耻地直接表现出对自己喜欢的人□□的喜爱。以前他怎么没在陈星然面前这样不要脸？他不是在喜欢的人面前至少一定会很矜持吗？难道，是那句“你觉得你在我这里留下的印象，装可怜装乖有用吗”，让他意识到“反正他早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所以就放飞自我了？

“在你利用我，我们假恋爱的时候，我就想到，你会不会谋划让我喜欢上你，这样，你就能更好地拿捏我。”牧行凝视着前方远处墙上的花纹，说道。

先动情的人会处于被动地位，先动心的人一定是输家。牧游认为他哥是个白痴，一定不懂这个道理。

怎么可能不懂呢。

“我一直不敢承认自己喜欢你，也是在警惕，这是不是又是你设下的圈套。又是一个陷阱，如果进去我就真的完全败给你了。我其实也完全可以不写那封情书，不跟你告白。就跟你一直不帮我澄清误会一样，我们就一直保持这种虚假恋爱的关系，你可以利用我不再被任何人骚扰，我也可以享受跟你做男朋友，至少可以有理由跟你单独见面，跟你近距离接触，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连说话见面都不被你允许。可是……”

短暂的停顿。

“败就败吧，我就是喜欢你。”

坚定有力的声音。

“我不想跟你是假恋爱，不想只是名义上的男友。”牧行转头，看着柯泉说道，“我想跟你真的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