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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障眼烟云。
阁内一张书桌一把圈椅,被两侧盛放画具的博古架和落地书橱簇拥——如魏婉所料,水云阁二层是画室兼书斋。
圈椅身后两、三丈,一张几乎顶天立地的屏风将书斋隔断,遮蔽后半间。
魏婉虽然好奇,但不会主动打听,目光最后选择停落在画具上。
阿土将卞如玉推至圈椅边,退了出去。
卞如玉抬手,谦谦含笑:“姑娘且请作画。”
魏婉福身,将阮琴放置好,随后才空手走向书桌。
善于观察的她第一眼便扫见书桌上堆着的两摞来往信件,折起的封口均有被拆过的痕迹,好些信封上标注“密”字。
魏婉本能心跳加速,但疑心是诈,面上自若,仿佛未睹,含笑侧首:“殿下想要幅什么样的画?”
她猜卞如玉必选水墨,只不知万里江山,千般奇景,会挑哪一处?
“姑娘这是让本王命题么?”卞如玉噙笑,看来第一只鸟落空了,没关系,还有第二只。
魏婉极小幅度地点了下脑袋,柔情绰态。
“那本王就不谦让了。”卞如玉没像之前那样客套,脑海中鬼使神差浮现方才假山上的魏婉,幽幽道,“就画‘若幻境所遇’。”
他出其不意,所求之景不在人间。魏婉先是一怔,但下一刹就有了思路,可用水墨的破墨技法作画,毫飞墨喷,离合惝恍,岂不就是幻境?
她不紧不慢从架上挑画具,卞如玉突然发问:“当世三大派,青绿、水墨、白描,姑娘最喜欢哪一派呢?”
魏婉抿了下唇,早想好的答案,应对如流:“画道之中,自然以水墨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
卞如玉眼神依旧深情,却流露出惋惜之色,缓缓摇头:“可惜不能事事与姑娘相同,”他盯紧魏婉,绝不放过接下来她吃瘪的表情,“本王更爱白描。”
“且请姑娘为本王画一幅白描。”
她这眼低手也低的走狗,连《雪霁图》都不识得,又怎可能全须全尾画完一幅?
他是答应过“只要画得好,一定成全”,但倘若画不好……可别怪他冷血。
卞如玉已经开始幻想第二只鸟挨中石子,凄凄哀鸣,却还是落进陷阱里。
他情不自禁咧嘴,隐约露出皓齿。
魏婉睹其笑,闻其言,知其意,遂蹙眉眨眼,瞧着既愁且怯,她还暗掐掌心令面色“心虚”到发白——其实心头泛喜,这不瞌睡遇到枕头?
既然卞如玉故意刁难,那她也送他一个惊喜。
她不慌不忙准备画具,约莫磨蹭了一刻钟,始终注视的卞如玉终于按捺不住,挑眉笑问:“姑娘怎么迟迟不动笔,难不成还在酝酿?”
如果可以,他想歪头托腮,好好欣赏她犯怵的模样。
魏婉轻点下巴,算是肯定。
好大言不惭!卞如玉忍不住快语阴阳:“那看来姑娘是想‘三百里一日而毕’!”
没指望她能听懂,所以才更讽刺。
魏婉已研好墨也压好镇纸,紧盯着宣纸,不再分半分目光给卞如玉。她左手捋袖,右手执笔沾墨,轻启朱唇:“不敢妄比俞大家。”
卞如玉脸上的笑骤然僵住。
魏婉心中已有全貌,下笔果断,先在画纸中上方勾绘一似圆非圆物,卞如玉申脖促眸:这什么?石头?
哪有这种石头,立都立不住,倒像颗瓜子,可笑!
又见她勾勾绕绕,画蚯蚓么?
没见过这么长的长虫。
魏婉一气呵成大半,卞如玉刚重浮讥笑,嘴角就再次僵住,接着,凝神愕然,双颊飘起两片挂不住的绯云。
命题是幻境,魏婉不画山水,反而画出一位仙姑。
笔力遒劲,洒脱飘逸,却又细致入微,瓜子不是瓜子,是仙姑的脸,蚯蚓也不是蚯蚓,是仙姑翩翩欲飞的霓裳羽衣和飘带。
一幅画熟稔用了高古游丝描、行云流水描和曹衣出水描。白描讲究写意而非写实,既遇仙子,岂不是到了幻境?!
妙、妙!
一来卞如玉的确未指定“山水”,二来画界他真心所爱,恰好是人物,卞如玉一时想抛却嫌隙给魏婉喝彩。
他伸手指尖轻触留白处,仙姑虽未着色,却面若桃花,奇光异彩,神韵非常,不知怎地再次思及山间魏婉,会心一笑。
他明明讨厌阮,却觉仙姑怀中当再添一阮琴。
“说吧,想让本王答应你什么?”卞如玉翘着嘴角主动询问。
魏婉自然想要奴契,如果猜得没错,就是方才卞如玉先丢上石桌,后又收进怀中那张。
她想要他一支朱笔尽数抹去纸上字据。
她让他放她归去,天涯逍遥。
可魏婉不敢第一次提条件就直抒胸臆——卞如玉屡番刁难,密函的试探,让她隐隐觉着这人没表面那么温柔善良。
万一索要奴契时卞如玉猝然翻脸,出尔反尔,没准她会丢掉性命。
将智者,伐其情,魏婉欲擒故纵:“想让殿下答应奴婢,把楼下墙上不喜欢的画尽数摘下来。奴婢不希望殿下瞧见画添堵,希望殿下能真心快活。”
卞如玉蹙眉怔然,这便是她所求之事?
他心口突然微微发烫,凝睇眼前女子,想了许久,缓缓念出她的名字:“魏婉。”
魏婉“坦荡”与之对视,眼睛和嘴唇都柔顺弯成新月,卞如玉忽然害怕离她太近,忘记还坐着轮椅,猛地后仰,轮椅被带着仰倒。
“殿下——”魏婉眼疾手快去扶,因为不想和卞如玉肢体触碰,她的手稍稍往左偏了一寸,卞如玉亦不愿肌肤相亲,往右避让,也是一寸。两两撞到一处,再躲已经来不及,魏婉的左手覆上卞如玉右手,二人肌肤皆凉,仿佛来自冰雪刺骨,同一处寒地。
魏婉犹如针刺,即刻弹开,卞如玉也不遑多让,自十岁后就没再同女子触碰过,瞬间膈应得要死。
半晌,勉力压下不悦情绪,重浮笑意,先眺窗格:“不知不觉……天色已晚。”继而回望魏婉,温言道,“要不今日就画到这?”
魏婉本就不想多留,借坡下驴,行礼道:“奴婢告退。”她推门出去时,与门口抱剑守候的阿土对视了一眼,阿土愣愣张唇,似欲询问,阁内卞如玉忽沉声下令:“阿土!让他们打扫烟雨苑,辟给魏姑娘住。”
“喏。”
且不提阿土领着魏婉一路下山,时不时吹耳旁风,诸如“烟雨苑是整个府里最好的一处居所”,“殿下命人天天打扫的,桌椅都发亮”,“殿下可真看重姑娘”之类,只说卞如玉这厢,魏婉一走门一关,无需再演的他即刻拧眉,心口既堵又莫名跳得厉害。
“阿火,”卞如玉淡淡呼唤,面对下属就没了脾气,好像那一肚子火只会被魏婉惹起来,“推本王歇息。”
黑衣少年倒吊现身,一跃而下,叠起屏风,显出后半间厢房。
一桌一凳,一柜一床,平日“痴迷山水”的卞如玉常留宿在此。
阿土正将轮椅推近床边,门口突响叮叮哐哐,卞如玉回头一望,竟婢女小金一手托盘,一手水桶,冒失闯进来。
卞如玉瞥了眼,托盘中盛着数只方巾,桶中蒸腾热气,也对,他的右手是该好好洗洗。卞如玉双手浸入水中,搓了又搓。
这下没有魏婉的气味了吧?
“殿下——”小金端着桶笑,“这不是洗手的。”环视周遭,“唉,魏姑娘呢?”
卞如玉眉头缓慢锁起,面露疑惑。
小金泼辣,加上已同阿火做了两年夫妻,直言道:“这是叫水!”
“什么叫水?”卞如玉问完旋即自悟,顿时面红耳赤,愠斥,“谁允你们这么做的!”
阿火立马挡在小金身前,单膝跪下:“殿下,是水嬷嬷的吩咐,她说如果哪一日殿下领回女子单独待在房里,关门闭窗,逾一个时辰,待那女子出来一定要叫水。
“所以属下才去知会小金。”
“水嬷嬷还说,到那日除了恭贺殿下,还要把叫水的次数禀报给皇后娘娘。”
“但次数不能多,一夜超过两次都只能报两次,免得娘娘忧心殿下.体虚。”
卞如玉脸上阵红阵青。
阿火却嚅了嚅唇,不知道殿下最后留哪儿了……阿火做事刻板,依流程询问:“殿下,要不要给魏姑娘赐避子汤?还是——”
阿火胳膊突然被自家娘子重重打了下,痛得一缩胳膊,不解望向小金,小金却悄悄用眼神指卞如玉——殿下的脸色现在比死人还难看。
阿火终于有点领悟了,和小金蹑手蹑脚,倒着退出阁外。在即将迈出门的那一霎,卞如玉忽然出声:“站住——”
阿火和小金立马缩回脚,耷拉脑袋,余光偷瞟殿下——卞如玉的脸色已经缓和了许多,似已逐渐平复情绪,但胸脯仍轻轻轻起伏,柔声叮嘱:“今日之事,一定不要告诉母后和水嬷嬷。”
“以后——也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
“喏。”阿火和小金关门告退,小金下山,阿火则暗中守护,偌大的二层看起来又只剩下卞如玉一个人。
他坐在床上,不知怎地就去瞅桌上那幅画,离得远,这个距离什么也看不见,心里那股野草般烦闷却即刻重长出来,蔓延。
卞如玉扭头不眺画,却又瞟见墙上挂的小像,盯了会,狠狠拉上帏帐,一丝光都不允透进来。
眼不见心不烦,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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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咚!
一快三慢,四更的更声自巷口传来,打更人嗓子嘶哑:“天寒地冻,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万家漆黑,相府书房却仍亮着烛光。
蔺昭还在处理公务。
下属公孙明方在旁帮忙研磨朱砂,眼看只剩最后两本公文,忽一黑影翩然落地。
来人靠近案前,单膝跪倒,与夜同色的墨袍垂尾地上,低轻出声:“主公,那卞如玉已将阿婉安置在烟雨苑中,但并未亲临,今晚阿婉独自歇息,亥时一刻熄的灯。”
蔺昭挑灯批阅,头不抬,笔不顿,仿若未闻。反倒是公孙明方抬头盯了来人一眼,轻拢腕上佛珠。
墨袍人继续奏报:“但未酉间,卞如玉和阿婉单独在水云阁二楼待了两个时辰,门窗紧闭,事后还叫了水。”
“阿彻——”公孙明方剔竖双眉,急急呵斥,手上紧攥的石砚一抖,数点朱红飞溅。
他们都知道,水云阁二层是卞如玉常居的卧房。
蔺昭却处之泰然,面不改色,合着双唇,依旧专心批注。
如果非要找出一处不对劲,那就是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在梁彻奏报完全后,说一句退下。
不敢擅自做主的梁彻跪得有些麻。
蔺昭批完一本,摞在成堆的公文上,又批最后一本,过了数页,突然笔悬空中,呼出口气:“你可有看清?”
梁彻先是一愣,继而将背伏低:“属下所述即所见。但只瞧见叫水,卞如玉手下耳力皆强,属下恐被发现,不敢近前细听。”
“是属下无能。”
梁彻想了想,又道:“阿婉一出水云阁,就被卞如玉的手下领去烟雨苑。卞如玉则直接在水云阁就寝,再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