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长夜失晦朔 岁月景凋寒
锦觅回到熠王府没有第一时间去找旭凤,天色未明,她瞧着天边西垂即将消失的圆月心中恨恨的,觉得像是被泡在酸水中一样从里到外委屈的发胀。
她记得在长安医馆买的药没吃完,由于吃过一次黑心商家的亏,便不敢再乱服用药物,上次在京郊和润玉酒后乱性她便特意去了长安医馆请了方子买了药的。回到住处翻出药来先服下,又立即弄了一桶热水钻进去,再不压抑在水中闷着痛哭,哭过才觉得胸中憋着的闷气散了出来,泡去一身的酸痛,给手腕上的血痕涂药时,还能感觉到火辣辣的刺痛。
忽的,锦觅想起那两串冰晶葡萄,未避免在润玉那儿露了痕迹,她昨夜叫接应的人带去给谢韵了,此时忍不住暗啐一口,这一波真的是血亏啊!
她画了脸,换了身衣服去寻旭凤,却得知他昨夜竟是一夜未归,心中隐隐不安起来,告诉展诚让他立即去将旭凤找回来,自己于是先去书房等他。
东方已现鱼肚白,锦觅捏着信函坐立不安,总觉得要出事一样,等不及旭凤回来,便拆开信封细看起来,心说里面如果没有什么必要留下的部分,也不必等旭凤回来亲自看过了,就全部烧了吧,以免夜长梦多。
可越看越是心惊,前时修整河道,乃至去年水患赈灾,其中竟暗藏这么多不可告人之事,锦觅不自觉抬手咬住拇指,那前户部尚书何昭不冤,可他手下的侍郎孙伯庐也不清白,只是,这罪责竟神不知鬼不觉的全嫁接去何昭头上,孙伯庐倒是撇的一干二净!
若不是有更高权位者为他筹谋遮掩,这等罪责如何摘得利落?
难怪孙伯庐在户部升的快,一直做得顺风顺水。
可这身居高位帮孙伯庐的人又会是谁?
从表象看,润玉无疑是与孙伯庐有直接利益牵扯之人,可锦觅却隐隐觉得没这么简单,她提着一颗心再将纸张往后翻,果然,此事系于巡堤防患之工事,当年修葺河道筑堤补坝竟出现过如此纰漏,而添缺补漏悄然堵上此事之人便是孙伯庐,授意他如此行事的,正是当时的巡堤督察旭凤。
锦觅一时情绪起伏,后面洛河水患赈灾以及平息民变当中的隐情勾当,她竟无法再细看下去。
是啊,若无丰硕的利益交换,谁又甘愿去冒这等风险?孙伯庐得升官,旭凤得事平。
真正给孙伯庐许下户部尚书之位的,不是润玉,却是旭凤!
这封信倘若呈贡御览,旭凤或许真的就此难以翻身了,锦觅想起旭凤咬牙切齿说润玉绝对不会放过他时的样子,猛然意识到,润玉压下这封信,为亲弟旭凤掩罪是假,真正的,怕不是为了孙嘉柔,那孙伯庐可是他侧妃的生父啊。
毕竟这件事非同寻常,真要细查起来,孙伯庐刑同死罪!
锦觅心往下坠了几坠,一口气又憋在胸中,莫名的不舒畅,十分难受。
她从椅中起来找火盆时,双腿竟都麻木了,又冰又凉的,移动困难,她拍捏着腿,不再多思,迅速拿来火盆摸出火折子,手是发抖的,一时竟燃不起火来,越是着急想要将这信烧掉,越是催发不出火,好不容易火折子亮起火苗,刚点着仍在火盆中的信纸,书房门被踹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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沄王府。
润玉醒来时,怀中空荡荡的,身侧了无生息,他甚至不想睁开眼睛。
这个狠心的坏女人,他不该对她抱有任何期待,这个心里装着别人的坏女人,他早就对她不抱有任何期待了啊。可为什么,偏偏忍不住还会幻想。
润玉试着伸出手去,最终只得一声叹息。
果然又走了,可是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能就此留下,留下来,目的不是一样可以达成么?
为了旭凤,她竟是宁愿做到这种地步,他真不知道她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殿下,侧妃娘娘求见,已在院里跪了多时。”永奚一面请示,一面吩咐下人伺候洗漱。
润玉闭了闭眼睛,起身扶开帐幔出来,问道:“孙氏昨夜见过谁了?”
永奚道:“孙二小姐与孙三公子来与侧妃娘娘叙过话。”
“他们倒是找的好。”润玉坐下来,真是低估了孙伯庐的胆量与狠心程度。
孙嘉柔因有孕便在府内安养,昨夜并未入宫参加上元夜宴,这样的安排孙伯庐也能猜到。因孙嘉盛在刑部任职,多少能知道一些复核旧案的风声,孙伯庐自知此番恐是在劫难逃,唯一获救的希望便全寄托在沄王身上,只是先前一直不得机会将消息传给大女儿,昨夜便以过节为名使次女与幼子入沄王府求救。
孙嘉柔听了自家弟妹的哭诉,又气又怒,却不能不管父亲。可昨夜沄王回府后与王妃在一处,她不敢贸然打扰,只怕弄巧成拙惹怒润玉,忐忑难眠一整夜,今晨听下人说王妃自离开七政院,这才忙忙梳洗过来请罪,只是润玉睡着没醒,她便于中庭打草席跪待,也不让下人进去禀报,一直等到润玉睡醒。
一旁伺候的嬷嬷丫鬟均不知是何缘由,只是孙侧妃执意除钗脱簪,素服跣足请罪,她们个个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却谁也劝不动她。
“这些个都是死人吗!”润玉出得门来,便见院中这样场景,出言怒斥,那旁侧的下人哗啦啦跪了一地连连磕头请罪。
孙嘉柔已是跪的僵了身子,伏地转去润玉的方向叩头道:“殿下勿怪罪下人,全是妾一个人的主意,妾代父亲来向殿下请罪。”
“请罪?孙侍郎何罪之有?纵使他犯了罪,本王倒是有什么权力治朝廷命官的罪?”润玉也不动步向前,只在门前站着。
孙嘉柔一愣,不知如何接话,她并不清楚父亲到底犯了什么罪,弟弟只告诉她如今唯有沄王能救,只要沄王肯搭救,那就还有一线希望,她只将头埋在地上求道:“父亲自知罪孽深重,求殿下救救他,给他个赎罪的机会。”
润玉冷笑道:“不知孙侍郎做下那等事情时,可有想过要这个赎罪的机会。”
孙伯庐此人左右逢源唯利是图,一心只想爬上高位,其性摇摆不定,今天会因权臣服,明天也可能为利背叛,实在难堪大用,这一点润玉早就看清。
三年前孙嘉柔嫁入沄王府做侧妃,孙伯庐自以为从此便是攀上了沄王这棵大树,一度以润玉马首是瞻,只是润玉却一直是修心养性的做派,除了为荆公报仇一事,余事皆安时处顺的很,乐守本分只做他的京兆尹,于朝堂政务又表现得十分随性,对孙伯庐的几番示好也视作不见。
而孙伯庐的确身负才华,可自然升迁颇慢,他极不甘心只在户部做个小官,皇后正是看中这一点,才授意旭凤去笼络孙伯庐,一来此人可用,二来,他的身份与润玉攀裙带系,即便出事,撇去润玉身上正是顺理成章。青云之路铺在眼前,孙伯庐果然很快便上了熠王府的船。
这些事,润玉又怎会不知,他向前步了几步,走下台阶道:“你先问问你父亲,清不清楚自己女儿嫁的是谁?他怕是以为自己把女儿嫁去熠王府了吧。”
孙嘉柔听得浑身一颤,此时才知事情的严重性,只是不待她反应过来,润玉转身便走了,永奚悄声提醒孙侧妃有孕之事,已经跪了大半个时辰了。
“喜欢跪,便跪着吧。”润玉冷哼一声,看也不看一眼的,绕过孙嘉柔,走了另一条道出了七政院。
孙嘉柔闻言止不住簌簌发抖,一旁嬷嬷见沄王出院而去,便劝她起来回去,孙嘉柔却知道若就此起来,父亲只怕真是没救了,现在唯一能赌的就是腹中之子,赌沄王会心软。
嬷嬷无法,只得给她膝下垫上软垫,身上披上厚袍,又悄悄叫医女候着,心知若真叫侧妃的肚子出了事,她们一干人等都是罪责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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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玉回了寝居归岫院用完早膳,心中正烦闷不堪,谢韵便来了,将那琉璃匣奉上,这个东西,虽说洛锦觅给她了,她却动也不敢动。
晶莹剔透的琉璃泛着柔和的光色,润玉打开来,看着那两串冰晶葡萄发了会呆,心头苦涩不已,挥手叫永奚拿下去。
谢韵几经犹疑,劝道:“殿下,无论犯了什么错,嘉柔妹妹总归身怀六甲,这么冷的天,再跪下去,怕是要出事。”
“好了,你先下去吧。”润玉摆摆手,谢韵识趣起身告退了。
这孙嘉柔虽是性愚了些,脾气倒是够倔,若她爹有她这般直愚的秉性倒也罢了,润玉抬起茶盏看了看滴漏,估摸着搜查的人也该到了,这档口沄王府必得风微浪稳,一点波澜也起不得。
倘若这种时候孩子保不住,圣上必定勃然大怒,不免猜忌又起,心做其他想法。
润玉于是又转而去了七政院,庭中,孙嘉柔趴伏在地,显然早已跪不稳了。
见沄王前来,仆妇下人一流儿磕着头求情。
“还跪着,你是不想要命了么?”润玉走过去,蹲下身扶起孙嘉柔。
孙嘉柔一时忍不住涕泪连连,提着一口气道:“妾一条贱命不值得什么,只求殿下看在孩子的份上,救救他的外祖。”
润玉皱眉,面色不悦道:“嘉柔,你知道本王喜欢你什么吗?”
孙嘉柔吞了声屏息。
“你名字当中这个'柔'字。可这'柔'若用的太过了,多则起逆,适得其反。得休便休方恰如其分,这道理你懂么?”润玉将披在她身上的袍子拢好,正颜厉色道:“如今对你来说最要紧的是什么?若连这个都不清楚,这王府高墙之内,你怕是也待不下去。”
孙嘉柔感受到射在身上似冷箭般锐利的目光,霎时脸色煞白,咬紧牙关才不至晕厥,若不是一旁的嬷嬷扶着,立时就要跌倒。
“罢了,那罪证已叫人拿去,此时……想必是已然销毁了罢。”润玉叹息一口,转身命人将孙嘉柔抬回去,又差了小厮去太医院请御医过来看诊。
孙嘉柔坐上软與才敢小声啜泣,却始终提着一口气,不敢松懈,一路抱着肚子生怕当真有个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