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侍郎千金和穆大将军的婚事,仓促草率的完成,并没有在西宁城掀起波澜。
颜靖臣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在客栈多呆了三天。
从第一天起,他就在等待一个消息。
一想到那个突然冒出来的美貌少年,曾用那样澄澈的目光凝视着自己,欣喜于他随手施舍的饭菜,并毫不犹豫的同意替嫁进将军府,颜靖臣的心中难免内疚。
宴云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还没真正盛放,便被他强行从枝头掐了下来。
红颜转瞬枯骨,他难免唏嘘。
只是第一天彻底过去,黑夜变成了蟹壳青的晨曦,那个消息并没有传递过来。
颜靖臣思虑半晌,觉得他是太着急了。或许大将军还没发火,但不急,那个跋扈桀骜的男人又伤痛缠身,脾气忍不了太久。
第二天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颜靖臣叹气,宴云真是个幸运的少年,又多活了一天。
第三天……他终于按捺不住,起身朝客栈外走去。
有没有一种可能,宴云已经死了,而大将军府隐而不发?
—
接下来的数日,穆长沣体味到了久违的一点点甘愉。
这一点点甘味,就像某个故事里的猎人,他险些掉落悬崖,只拽着一根藤,却发现藤蔓上有一只老鼠正在啃噬,脚下深渊底,有成群饿狼环绕,而他眼前的山壁上,巨大的蜂巢正在滴落蜜糖。
猎户忘却死亡,去接那甜极的蜜糖。
或许于他来说,新婚妻子,就是苦涩人生里陡然出现的一点甘味。
她事无巨细的照顾着自己,深夜等自己假装睡着后,才探出手脚和他贴贴抱抱,手指珍惜而流连的抚摸着他的胸口,珍重得像是最后一次。
而在每一个清晨,妻子就像受惊的小蜗牛,又悄悄的缩回去,蜷在床榻外沿,仿佛夜里呼吸和手足的缠绵,只是一梦而已。
这一日早晨,穆长沣看着宴云收回搂着他胳膊的手,放回他自己的身体两侧,躺得平平直直,一个不小心,又睡了个回笼觉,甚至启唇发出了很轻的鼾声。
他盯着那近在咫尺的手,心突然被一股莫名的暴怒席卷。
他想碰一碰那手,就当是和妻子开个玩笑,他想攥紧那细细的五指,等妻子醒过来后,愕然发现他俩的手又攥在一起了。
可他竟不能,堂堂的大将军竟连自己的手都抬不起来。
也不知是重新攥住那只手,揣回怀里的欲望过于强烈,还是真有奇迹降临,穆长沣恼火至极的盯着自己的手掌良久,竟突然发现食指动了一下。
穆长沣用尽了全身力气,移动自己的右手。
曾能轻易拉开重弓的手,直到日影徐徐朝着纸窗的另一纹菱格移动,食指才勉强抬起一寸,离妻子透着水红的指尖还差了一掌的距离。
区区一掌,咫尺天涯。
……
宴云醒来后,无限满足的伸了个懒腰。
这个世界真好啊,完全不必担心入睡后地下堡垒被异变的怪物们攻陷,合上双眼就再也睁不开了。
他舒服的晃了晃脑袋,侧头看向穆长沣。
可能是身体受过伤的关系,大将军睡眠的时间很长,这会儿还在沉沉睡着,右手看上去姿势有点怪,其他手指无力的耷拉着,只有食指笔直朝前戳。
若他还躺着,大将军这姿势,很像是点着他的脸,要大发脾气。
他立刻心虚起来。
昨晚待穆长沣睡着后,他肆意抱着大将军,把他当成舒服柔软的大抱枕□□。
他也是头一遭知道,原来放松状态下的强壮胸肌,摸起来竟那么柔软。
咳咳,小树苗又长高了一点,等它成熟后,他的疗愈能力说不定就能发挥功效了——要知道,过去他的异能,连指甲盖大的小伤口都无法一次性疗愈成功,负责异能测试的人等了足足三天,才看到伤口愈合。
让他上转移车前,还有人迷惑的问:“确定是他治好的?”
不是自己愈合的?
等有了疗愈能力,离开将军府后,他就不必抱着一万两金子坐吃山空,开个医馆能多一份收入,自愈能力还可保证他在缺少抗生素和先进医疗设备的古代封建世界,健康的存活。
宴云洗漱后,穆长沣才悠悠醒了过来。
宴云拧了热毛巾,殷勤地帮穆长沣擦脸擦脖子。挨的这么近,虽担心大将军发现真相后厌憎他,宴云还是没忍住,多看了穆长沣苍白英俊的脸好几眼。
他是真喜欢这张脸啊,深邃的眼窝、挺拔的鼻骨,光滑如丝的皮肤,怎么都凑在一个人身上了?
他相信颜玥儿逃婚,是因为她没见过大将军穆长沣。只要她看见了穆长沣这张脸,就会爱上这个男人。
趁这会多看大将军一眼,就是多占一个便宜!
穆长沣闭着眼仍能感觉到新婚妻子炙热的目光。
像能将他的脸颊烧出两个大洞。
似乎,颜玥儿很喜欢自己这张脸,以及这副身体?
其实现在的自己,比受伤前意气风发、英姿勃勃的模样,已经差很多了。穆长沣心里有数,不能站起来的话,四肢肌肉会继续萎缩,慢慢变成佝偻、苍白、一把嶙峋瘦骨的可怖模样。
越来越难看的自己,还能吸引颜玥儿的目光吗?
穆长沣心里,陡然生出“以色侍人,色衰则爱弛”的悲凉。
虽然他怀疑,他并不能真正的爱上一个女人,和这个女人行夫妻之事,生儿育女,白头到老。
罢了,等颜玥儿摸腻了,抱烦了,还是让她走吧。
宴云帮穆长沣擦脸,擦着擦着,便见穆长沣的神色越来越悲凉,他赶紧收回手,惴惴不安的问:“我、我是下手太重了吗?”
穆长沣摇摇头,还没说话,送早饭的仆人便到了。
从宴云大闹过一回厨房后,再没人敢怠慢大将军处的饮食。早点做好,头一份就送过来。
宴云看看,见荤素搭配、软硬适中,还有两罐肉苁蓉炖羊肉汤。
他不懂个中门道,喂穆长沣喝了一口大补的羊肉汤。
穆长沣喝了汤,咀嚼肉块,吃出像是切碎了的羊鞭,脸色顿时微妙起来。
宴云还以为他被碎骨头噎住了,慌乱间伸手说:“你赶紧把骨头吐出来,赶紧的,吐我手里得了!”
穆长沣黑眸幽幽看着他莹白洁净的手心,又抬头看了看宴云的脸,妻子满脸焦急,并无一点嫌恶。
他依言将骨头吐了出来,宴云飞快的攥着扔了。
两人正亲热的吃着饭,将军府的何管家带人走进来,他咳嗽一声,说:“少夫人,我把您昨日吩咐的东西都买好了,周木匠是咱府里的自己人,您要做什么,让他做就是。”
一面说,何管家一面偷觑着大将军和少夫人。
何管家也是府里的老人,对年少有为的大将军极是敬重。
只是大将军受重伤后,刘夫人又是让他遍寻名医,又是让他安排人四处寻找失踪多年的二少爷,何管家忙的脚不点地,内宅的事情,便管的少许多。
二少爷的落脚点如今有了眉目,附近七八百里地界内的名医,何管家也寻了个遍,昨日刚风尘仆仆的回了府,便听了几嘴闲话,说大伙儿都看走了眼,新嫁进府里的颜家小姐,竟和大将军看对了眼。
大将军的衣食起居,她都要自己动手,府里下人谁敢不听话,她竟是亲自担担扛扛,半点不娇气。
“可见是姻缘天注定,该是谁的,别人抢不走。”
何管家脸上笑嘻嘻,心里却咯噔一下。
大将军打算退婚一事,并没和夫人商量,却和伺候了父子两代人的何管家提过。
颜玥儿不想离开繁华的京都,嫁到苦寒的西宁城来,她喜欢斯文俊美的京城才子,不喜欢骑马打仗的武夫穆长沣,这些私隐,大将军得悉后,也没瞒着何管家。
再加上昨日甫一见面,少夫人又要买钉子,又要买铜丝,何管家听得是心惊肉跳,只担心这颜玥儿包藏祸心、口蜜腹剑,其实是想做一做样子,麻痹众人后,好对大将军下手。
“少夫人,您先忙事儿,不如让我来喂大将军继续用早点……”
话音刚落,何管家只觉得自己中了嗖嗖的一记冷箭,他惶然四顾,没弄错,这冷箭,正是少夫人两只清泠泠的杏眼射出来的。
“你们伺候不好。先等着,我们吃完饭再说别的。”
不是,他看着大将军从小萝卜头长大,怎么就伺候不好大将军了?
“少夫人,我们伺候大将军伺候惯了的,这些辛苦事,原该咱们下人来做。”
亲近之人若在饮食上下毒,再容易不过,何管家趋前几步,想把羹勺接过来,谁料宴云警惕的瞪视他,一手朝后藏,一手搂紧了大将军的肩膀。
既像是老母鸡护着雏鸟,又带着防备心和占有欲,一时把何管家看傻眼了。
宴云确实防备着何管家呢。
他嫁进来才半个月,还没忘记新婚夜穆长沣有多么凄惨。
想伺候大将军,早干嘛去了?
现在献殷勤,非奸即盗!
穆长沣见妻子和何管家之间呈现剑拔弩张的气势,轻启薄唇道:“无妨,让她来。”
有大将军给少夫人撑腰,何管家只好缩回手,等在一旁。
接下来的两刻钟,何管家见颜玥儿并没有自己进食,她一手绕过大将军的后颈,扶着穆长沣的脖子,让他半靠在自己怀里坐着,另一只手不住的夹菜,喂给大将军吃,如吃到有骨头的食物,她毫不介怀的用手去接大将军吐出的骨头。
穆长沣喝完汤,颜玥儿便用自己的食指帮他擦去唇边的水渍。
甚至,同时,她空闲着的小指头,微微蜷缩着,在大将军瘦削的下巴上来回摩挲着。
察觉到何管家诧异的目光,她偶尔抬起头,用力瞪他。
……这感觉,实在诡异。
何管家有荒谬的错觉,他和木匠、打下手的小厮们,似乎都是多余的。
不但少夫人只想和大将军独处,连大将军向来不苟言笑的冷脸上,都隐隐流露出舒适愉悦的浅笑。
……
之后,何管家才知道,原来少夫人叫来木匠,是想给大将军做一把轮椅。
这东西,周木匠曾听说过,但没少夫人要求的功能多。
“按照少夫人您的描述,您想要的这个轮椅,不但方便推的人,坐在轮椅上的人,也可以很轻松的用手四面转向,借力推行,还要装设挂钩,能攀爬台阶,如履平地?”周木匠问。
宴云点头确认,依照记忆中见过的多功能轮椅,继续描述细节。
何管家面上镇定,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名医都说:大将军别说站起来,连动一动上半身都难。
但听少夫人的口气,她很有把握在不久的未来,穆长沣能自己用双臂推着轮椅行动?
何管家悄悄看着大将军出神,虽然少夫人描述的是不可能发生的未来,但大将军的脸上,确实多了几分飞扬的神采。
大将军二次重伤后,何管家曾多次询问穆长沣,他是否要联络穆家军中的嫡系亲信,找出害大将军的凶手?
那时,穆长沣直挺挺的躺着,虽还有呼吸,还有脉搏,却像躺在棺椁里的死人一般。
深黑清冷的眸子,也变得死寂,像两口枯井。
直到何管家涕泗横流,磕头认错,哭诉他领了老将军的遗命,却没有看顾好大将军时,穆长沣才终于吐出了两个字。
“不必。”
对心存死志的人来说,报仇已经不再重要。
何管家守在一旁,直到星辰漫天,周木匠竟真的根据颜玥儿的描述,造出轮椅的框架来。
轮椅的表面还需继续打磨,但惯常用的轮子经过修改,果然能够轻松的四面转向,椅背上设有挂钩,若遇到台阶,挂在扶手上卡住,便可以一阶一阶的上下行进。
宴云高兴坏了,激动的抱着穆长沣说:“等做好了,我就可以带着你四处走走了!我还没逛过西宁城呢!”
穆长沣先是微笑,等颜玥儿短暂离开,他的笑容渐渐凝固,变得阴郁森冷。
新婚妻子想离开将军府,想出去。
趁空,何管家忙凑到穆长沣耳边,先说了几句话,又问:“少夫人的哥哥找人打听咱们府里的情况。没问出来,如今想进府探望少夫人。”
穆长沣微抬双眉:“他竟还没走?”
“是。颜公子想干什么,实在可疑。”
何管家察觉到,大将军很不喜欢妻兄颜靖臣。
但穆长沣还是说:“想必他是担心妹妹。明日,你安排他们兄妹见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