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勇侯府乃前朝亲王的旧宅,好些古木已有年岁,合抱粗的古树也不少。
说完那句哄他的话,戚凤箫一气儿跑到林间,躲到一株粗壮的树干后。
她脸颊发烫,心口跳得欢快,不知是跑的,还是因着那句话的余韵。
那是说来哄他的,可她自己晓得,也出自真心,发自肺腑。
喜欢他,实在是太容易的一件事。
拒绝他,才难。
林间风浪卷来一股股凉意,袭上她衣袂、脸颊。
戚凤箫狠狠喘着气,平复躁动的心跳,她抬手,拿凉沁沁的手背贴在面颊,粉腮热意缓缓消散。
终于,她忆起宋玉光替她解围时说的,要带她去见四殿下,愣住。
她就这么跑了,宋玉光能找到她么?
戚凤箫立在树干侧,稍稍探身,往后瞧。
除了不远不近跟着的翠浓,并未瞧见旁人。
有长风在,他不会找不到她。
除非,那会子他只是为替她解围,想将她从园中带离,找了个借口,并非真的要带她去见贵人。
戚凤箫想着,心口柔软的情绪益发鼓胀。
这般小跑一路,她裙钗想必都有些散乱,若直接回到小园,陪侯夫人一起待客,恐怕会被人拿来取笑。
戚凤箫四下望望,扭头问翠浓:“此处是不是离玉莹的院子近?”
“还真是。”翠浓朝西边张望,抬手指着一处绿意掩映的飞檐,“二小姐的院子,应当在那一处。”
宋玉莹大抵还在园中待客,她去玉莹院里整整裙钗,再回小园不迟,那时广安伯府的人也该到了。
一路缓步行去,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便到了玉莹院门外。
门口没人,守门的小丫鬟不知哪里去了。
院中嬉笑声传来,远不似她想象中那般冷清。
难道,宋玉莹还在园中招待了几位闺中密友,设了小宴?
若是如此,她倒不适合进去打扰了。
思及此,戚凤箫顿住脚步,准备离开。
正好赶上一位小丫鬟回来,手里提着一篮子刚领到的银霜炭。
亲眼见她折身,小丫鬟疑惑问:“少夫人是来找二小姐么,怎的不进去?二小姐在里头呢。”
小丫鬟素日里干些粗活,并不是宋玉莹随身带着的,是以,尚不知晓戚凤箫与李绮玉在小院里的龃龉。
听到小丫鬟的话,院中欢笑声一滞。
李绮玉只是愣了愣,面色微微不自在,拿铁钳夹起栗子翻面,以略显忙乱的动作遮掩。
“戚姐姐来了,我去叫她进来,正好多烤些,一块儿吃。”宋玉莹说话时,觑着李绮玉的脸色。
见这大小姐轻哼一声,并未拒绝,便明白她的意思。
宋玉莹忍笑,起身出去相迎。
戚凤箫步入院中,一眼便认出,廊庑下烟气袅袅的烤架旁,坐着的女子是谁。
她脚步一顿,迟疑着,不知该不该继续往里走。
比起她的不自在,恐怕李绮玉根本不想看到她吧?
在小园里,被李小姐针对时,宋玉莹如何维护自己,戚凤箫仍记得。
是以,她怎么也没料到,能让宋玉莹设小宴款待的,竟然是李绮玉。
她大可转头便走,却会让玉莹陷入两难。
“李小姐。”戚凤箫柔声唤,面色如常上前。
她给宋玉莹颜面,只当先前的不愉快不曾发生过。
三两步便走到廊下,目光自然落在烤架上,栗子外面已烤成焦黑,炭火烧得火红炽旺。
戚凤箫明知故问:“这栗子烤熟了么?”
闻言,宋玉莹和李绮玉目光齐齐盯着焦黑的栗子,皆露出迟疑的神情。
见状,戚凤箫道:“要不,把炭火移开一些,慢慢烤?”
她语气自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李绮玉抬眸望她,目光落在她妩媚娟丽的眉眼,不自在地问:“你会烤栗子?”
“会一点。”戚凤箫颔首,拿起火钳,提醒李绮玉和宋玉莹退开些,以免被溅出的火星烫着衣料。
她动作娴熟从容,刷过蜜的栗子还需等等,她先烤了两只贡橘。
橙黄的橘子皮被烤得透出一点点暖红,小心移至白玉盘中散热,她皙白纤细的指托住烤软的一团橘红,漂亮的指甲破开橘皮,掰作两半。
她皮肤娇嫩,指尖被橘皮烘得微微泛红。
两半橘子,一半递给宋玉莹,另一半顺手递给李绮玉,不计前嫌浅笑:“尝尝看。”
李绮玉她们并非第一次烤东西吃,只是从前都是丫鬟做,她们只管投壶、玩双陆。
今日丫鬟多数去了小园听吩咐,她们心血来潮,才突然想自己动手。
戚凤箫动作熟练又赏心悦目,李绮玉只当是为了唬她,故意摆出的花架子。
默默掰开一瓣橘肉,轻轻撕下附着的白色经络,将温热的橘瓣含入口中,李绮玉眼睛一亮。
“很好吃。”李绮玉不由夸赞,“火候刚刚好!”
“你也经常烤东西吃么?你娘不管你,肯让你自己动手?”
问题成串地往外蹦,也不等戚凤箫回答,便自顾自道:“你娘真好,不像我阿娘,说什么手是女子的第二张脸面,最是要好好养护,绝不肯让我碰什么热的烫的,更别提碰炭火。”
正因如此,阿娘和姑母不想让她做的事,她有时性子拗起来,便想对着干。
她心思又跳到宋玉光身上,闹不清自己对世子究竟是怎样的喜欢。
玉莹夸她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好女郎,李绮玉也不愿继续纠结自苦。
余光飞快掠一眼戚凤箫,正好瞥见戚凤箫撩起面纱吃东西时,不经意露出的细白玉瓷的下巴尖。
她心内暗叹,放不下又如何?
世子喜欢眼前这样柔柔弱弱,兰心蕙质的女子,她明显不是,她又不想为了男子改变自己,只能放下。
想得通,不由自主便吃得多些。
戚凤箫烤了好些栗子,还让丫鬟切了些豚脊肉、牛肉之类,刷上油,撒上各式磨碎的调味粉,香得让人口舌生津。
多数进了李绮玉的肚子,她有些不好意思。
侯夫人派丫鬟来请她们,三人一起往外走,李绮玉特意从宋玉莹那边绕过来,走到戚凤箫身侧,别别扭扭道:“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让你难堪,我,我会让人给你送赔礼来的。”
说完,加快脚步,比她们先一步出了院门,戚凤箫错愕不已,却连拒绝的机会也没有。
第二日,戚凤箫便收到李小姐让人送的赔礼,是两匹上好的云锦,应当是御赐之物。
那是后话,且说眼前。
戚凤箫一行有说有笑,往小园走去,半路遇到一位着柿红披风的女子。
宋玉莹脚步顿了顿,戚凤箫也随之一顿,朝对方望去,是个生面孔。
正不当回事,便听宋玉莹上前唤:“霜表姐!”
莫非是潘凌霜?!
戚凤箫打量着对方,眼皮蓦地一跳,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玉莹!”潘凌霜与宋玉莹打过招呼,目光便落到戚凤箫身上,“好你个戚凤笙,嫁进侯府,做了我表嫂,成了亲戚,反倒同我生分了。”
她含笑打趣,自然而然走过来,熟稔地挽住戚凤箫手臂。
离得近了,看清戚凤箫眉眼,总觉哪里怪怪的,虽说女大十八变,可她们才多少时日没见,怎的凤笙变得格外好看了?
不止是眉眼,还有通身的气度。
难道成了亲,识得情爱滋味,竟能让人脱胎换骨?
可她分明记得,凤笙嫁进来前,还同她抱怨过,说是不想嫁给一个没有前程的瞎子。
潘凌霜早做好准备,今日会看到一个面目憔悴的戚凤笙,一个会迫不及待拉着她倒苦水的戚凤笙。
却没想到,一进小园,便听见众人含笑议论一场被她错过的争执,议论世子表哥如何宠爱凤笙,甚至不顾惜李绮玉身后贵妃娘娘和七皇子的颜面。
难不成,世子待她温存,她不介意委身一个瞎子了。
也对,即便是瞎子,也是个有爵位继承,手握虎符的,镶金边的瞎子。
“凌霜,怎么这么晚才到,我正想去找你呢。”戚凤箫忍着心内蔓生的慌乱,竭力表现得自然,甚至熟稔。
陶嬷嬷说过,她与戚凤笙嗓音不同,她的声线更细柔些。
未免被潘凌霜听出来,戚凤箫语速格外快。
话音刚落,她便小心打量潘凌霜神情。
对方凝着她,轻蹙的眉间盛满疑惑,似正被什么解不开的难题困扰。
“怎么声音也变好听了?”潘凌霜低声嘀咕,心里莫名泛酸。
但她没多想,转而冲李绮玉道:“你刚是不是为难凤笙了?嗬,明知道世子表哥不喜欢你,偏偏要自取其辱。”
喜欢过世子的事,李绮玉也不怕被人知道,可她为难的是戚凤笙,戚凤笙都没说什么,而且她已经道过歉了,潘凌霜有什么资格再来挖苦她?
“要你管?一口一个世子表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亲表哥呢!”李绮玉没好气戳了她一句,继而拿胳膊肘将她拱开,昂首挺胸走了。
宋玉莹两下看看,给戚凤箫使了个眼色,便追李绮玉去了。
今日侯府设宴,她们是主人,且是为她哥哥中解元之事贺喜,吃得尽不尽兴且不说,总不能让李绮玉生一肚子气回去。
四下没旁人,只戚凤箫和潘凌霜二人,并几个随行的小丫鬟。
潘凌霜便不再顾忌什么,扯扯戚凤箫衣袖,望着她遮面的轻纱:“现下就我们两个,你还戴着面纱,不闷么?快摘下来透透气。”
那面纱她瞧着碍眼,她想哄戚凤箫摘下来,看看她是不是用了什么上好的胭脂水粉,把皮肤滋养得这么好。
戚凤箫哪里敢摘面纱?她心口突突直跳,细指轻压侧脸处的面纱,轻应:“我在菩萨面前发过愿的,等世子眼睛好了才能摘。”
“难不成睡觉也戴着?”潘凌霜盯着她,总觉哪里透着古怪。
越是打量,她越是心惊。
戚凤笙的眉该更粗些,眼睛小一些,脸型该是圆润些的,眼前的戚凤笙与记忆中的好友虽有几分相似,可若不是在侯府,而是在大街上,她定会当成个陌生人,根本认不出。
陌生?对,就是陌生。
眼前的戚凤笙,一道面纱遮住半张脸,却像与她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
对方表现得也亲昵,可她找不到熟悉感。
而且……
“发愿?你发什么愿?别人不知道,难道我还不知道你么?”潘凌霜盯着她漂亮得过分的眼睛,“婚事一定下,你便时常同我诉苦,说是不想嫁给一个没用的瞎子,你怎么可能像传言中那样,从嫁入侯府之前就戴上面纱为世子表哥祈福?”
这话她早就想问戚凤笙了。
只是听说,戚凤笙与世子表哥一起住进了岁寒居,连玉莹想过去都难,她来了也见不到凤笙,才作罢,只等凤笙有机会约她小聚。
戚凤箫秀莹莹的眼波似一泓秋水,因她的话漾起涟漪。
她轻咬唇瓣,思量着应对之策。
心内把个戚凤笙骂了无数遍,自己跑掉,让她收拾烂摊子也就罢了。哪知挖的坑害不止一个,个个都要她填。
“我说过吗?怎么可能?世子英勇善战,战功赫赫,生得又俊朗,他眼睛看不见,是老天不开眼,我只会心疼惋惜,岂会看不起他?定是我从前哪句话说得不好,被凌霜误会了。”戚凤箫决定死不认账。
既是抱怨,定然是戚凤笙私底下同潘凌霜说的,除了潘凌霜自己,根本没有旁的证人,戚凤箫不怕否认。
误会?戚凤笙抱怨过多少次,她心里还曾鄙视戚凤笙光看到别人的短处,不拿镜子照照自己配不配。
听她否认,潘凌霜语气坚定道:“戚凤笙说得清清楚楚,绝不可能误会,你会怜惜世子表哥?我还不如相信你不是戚凤笙!”
本是脱口而出的无心之言,两人却双双怔住。
潘凌霜盯着她,眼神兴奋,一个荒谬的念头在心口疯狂滋长。
凤笙不仅诉苦,还扬言若家里非要她嫁给瞎子,她一定会逃婚。当时潘凌霜还当她说大话,这会子心口却怦怦直跳,该不会她真跑了?!
戚凤箫听到这一句,则如坠冰窟,全身的血似被瞬间抽干,将她冻成个木头人。
“凌霜,我当你是最好的朋友,你却故意挑拨我与世子的感情,你今日来,究竟是何居心?”戚凤箫眼中噙泪,身形微晃,看似被好友伤得不轻。
宋玉莹做主要送李绮玉一盆太真含笑,两人正要去拿,听个正着。
李绮玉忍不住脱口而出讥讽:“该不会是,你也喜欢世子,在做什么拆散别人夫妻的春秋大梦吧!”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何时喜欢世子表哥了?!”潘凌霜又羞又气,脸色涨红,指着戚凤箫,“不信就让她把面纱摘下来看看,她绝不是戚凤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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