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师妹?你在想什么呢?”
少女像是惊醒般眨了眨眼,把下半张藏在了毛茸茸的围脖之中,含糊道:“没什么。”
自夫子那番神神叨叨的话已经过去了两天,两天里也不知道是因为春寒料峭,骤然降温让她有些低烧,还是因为那什么“死去”“重生”的影响,总之聂桑枝做了两天的噩梦,一直到临行都没能睡个好觉。
是的,她正在前淮阳长信宫的路上。
今年天和宗去淮阳的弟子并不多,因为要出远门不便,很多弟子都挤在去年自家地盘上评完了级,剩下不着急的也可再缓缓等个两年,以至于他们这一届只有加起来只有十几人,一大早乘着仙鹤下了山,被仙灵镇的一个传送阵一波全部送走。
不过传送阵虽好用,却不能直接到到达长信宫的地盘,而是先到了一个名为水泽镇的地方。
长信宫坐落于水泽镇北面的岛屿,没有代飞的仙鹤,每天只有一班船去到岛上,而他们不巧错过了时间,只能在镇上的客栈里歇一晚。
“要我说,这长信宫就是没有诚意,去年天和宗怎么待他们的弟子,走的时候还送了两只仙鹤,今年他们倒好,掐着时间收船,居然让我们住客栈…阿嚏!”
岳阳抱怨个不休,他很不喜欢水乡湿乎乎的空气,一到这里就开始打喷嚏。
“阿嚏!”
聂桑枝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她这下确定了自己是真的有点感冒。
“长信宫嘛,本来就是这样,放在十年前他们还自称仙门第一宗呢,跟大长老一个德行——不要脸。”
说话的弟子名叫时秋,是他们在路上认识的器修。
说来巧合,她居然就是当时把异兽带上灵山的那名弟子!而那是被异兽附身的话本也不是普通的话本,是她所炼制的器具。
难怪能躲过守山大阵的法眼,聂桑枝恍然大悟。
时秋本人跟她想象得完全不同,以至于一路上相处下来,聂桑枝有了一个深深的疑问。
“你怎么会被那异兽迷惑呢?”
“我那时刚和一个负心汉分开,没想到被那异兽趁虚而入,一时不慎就……”她内疚地看着少女,“听说聂师叔还因为这件事被关了寂堂,实在是对不住。”
“也不是你的错,本就是那异兽狡诈,你也不因此关了禁闭?”
她看向时秋脸上和手上被疾风刮出来的伤痕,有的还没有好全,露出粉色的内里,光是看着就疼。
聂桑枝现在算是知道了,当初在鹤师傅背上看到的那几座围着主峰的山峰是什么用处。同是被关禁闭,比起在那么陡峭的山峰上呆一个晚上,她宁可在寂堂里关三天。
“那异兽!”这姑娘眼睛都在冒火,“要是让我知道它跑哪儿去了,我非得让它和那个负心汉一块儿下地狱。”
“……”聂桑枝明智地闭上嘴,没有问那个负心汉怎么样了,心想能让一个姑娘从此不当恋爱脑倒也是好事。
至于异兽嘛,聂桑枝想到了她的梦,也不知道她梦到究竟是不是真的,她真有那么大本事杀死了异兽?
聂桑枝默默摸上胸口的挂坠,莫非这就是她隐藏的金手指?
“不过,虽然不知道那异兽去哪里了,我之后倒是想明白了它的由来。”时秋说,“如果没猜错,那应当是异兽梦魇的分身。”
“梦魇?”聂桑枝念着这个名字,想了想,“莫非是让人做梦的异兽?”
“是也不全是,与其说让人做梦,它更擅长的是针对一个人内心的弱点,比如我,”时秋苦笑了一声,“当时我对那个负心汉仍存有一丝情意,所以才会怀疑自己,以至于被梦魇的分身入侵。”
这么说来,那个时候岳阳也是,因为质疑自己对自己不自信,才会被那它附体。
聂桑枝点点头:“确实挺棘手。”
“仔细想想,我甚至没有直接遇到梦魇,只是在游历时听说有人失踪,去梦魇出现过的地方看了看,后来没发现什么也就走了,没想到这都让那梦魇迷了心,居然把它的分身带回了宗门……”
时秋越说越愧疚,低下了头。
聂桑枝拍了拍她的手臂,正欲安慰两句,不知何时跑远的岳阳向她们挥起了手。
“喂!你们快点儿,客栈就在前面!”
时秋也抬起头:“这客栈倒是还不错。”
确实,淮阳长信宫是仙门大宗,这客栈延续了长信宫给人一贯的风格,将繁华中不乏精细的淮阳情调做到了极致,连飞檐上都刻着活灵活现的走兽,一眼看去好生气派。
只不过……
聂桑枝在客栈门口疑惑地看了一圈,并没有在逐渐昏暗的天色中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是她的错觉吗,怎么觉得有种久违了的被人盯上的感觉?
“聂师妹,别磨蹭了!”岳阳又催促。
“来了!”
少女提起裙摆向前跑去,身影逐渐没入了屋檐之下。
屋顶上,一双黑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她怎么在这里?
裴苍炎嘴角抿紧,从屋檐翻身而去,消失在远处黑压压的林间。
在他身后,几人组成的一串黑影穷追不舍,一直到伸入密林的空地,前方的人影才终于停下脚步。
“裴苍炎,劝你别跑了,跑了也没用。”圣女从人群里走出,前方的人向两侧自动分开,露出她窈窕的身影。
“离开夜宫越久,你体内的魔血反噬越重。”圣女勾起美艳却冷厉的笑容,“半个月了,滋味不好受吧?”
“哼。”一声轻笑后,裴苍炎从树荫下幽幽现身。
短短半个月少年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若是聂桑枝在这儿,会注意到他的个子高了一些,斜斜靠着树也掩饰不住身形修长英挺,五官说不出有什么细微变化,不知道是瘦了还是棱角更分明,整个人褪去了青涩更显成熟气质。
而成熟期的花朵也带着致命危险,不经意间从眉宇流露的攻击性硬生生压下了那一分昳丽。
“你!”圣女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怎么可能?你怎么没有……”
“我怎么没有被魔血反噬?”
少年一步步往前逼近,孤身一人却有迫人的气势,让她连带着身后那一片不得不退后。
“还是,我怎么没有被折磨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供你驱使?”
少年歪着头露出危险的笑,眼中闪过一丝赤红:“怎么,你也想试试那滋味吗?”
“血肉反噬,那点痛苦算什么?”他伸出苍白的手,从胸口指向额头,在太阳穴停下,指尖深深嵌入直至染上血色。
“这里。”
指尖下的识海深处犹如风暴聚集,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地摧毁一切,思维、理智、感官……只剩下毁天灭地的破坏欲。
他肉眼可见地开始颤抖,黑眸不知不觉变得一片通红,浓郁得仿佛从身体深处被剖开,与之相对的是没有一丝血色的苍白脸色,在夜色中如同厉鬼,一步步向在人群逼近。
“他犯病了,”圣女脸上露出一丝嫌恶,退后一步让身边的人上前,“你们控制住他。”
“药呢?”
身后的黑衣人迅速取出拳头大小的瓷瓶,恭敬地放在圣女手上。
“给他。”
瓷瓶倾斜,一颗血红色的药丸落下,就在即将被送入被按着的人口中时,被骤然掀翻。
“滚!”
“全都滚开!”
两侧的人被狠狠踹飞倒在树上,少年身形不稳地倒退了几步,下一刻消失在了林间,只剩下簌簌风声。
剩下的黑衣人眼见要追,被一直染着鲜红蔻丹的手制止了下来。
“让他跑。”
圣女轻飘飘的语气却如同针扎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他能撑那么久,无非是在林中雾里得到点什么好处。但不管那是什么,能保得了他一时,却保不了一世。”
圣女眼中闪过狠厉:“等他受不了,自然会跪着来求我,到时候……
空气里有一瞬间的寂静,无人敢发出半点声音。
她睨向身后一人:“要你安排的事怎么样了?”
“您放心,”那人半躬着身,“定让那些仙门的小崽子,有去无回。”
树上的乌鸦被夜色中的动静惊动,仓促展开翅膀,慌不择路地撞上一扇窗,窗门并未锁紧,以至于被冲开了一道缝隙。
不小的声响惊动了因为发烧早早睡下的少女,然而她意识尚未清醒,不自觉把自己更深地埋在被子里。
不多时,夜风挤入了缝隙,吹得窗门来回晃荡咯吱作响。少女的眉头越皱越紧,嘴里嘟囔着:“好吵。”
下一刻,周围安静了下来。她舒展了眉头,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
桌上未灭的烛光晃动,映出缝隙中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把住了窗门无声推开。
……
“聂师叔?”
“聂师叔?”
聂桑枝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迷迷糊糊中总是被打扰,醒来以后还分辨了一下,才确定是真的有人在喊她。
听出了那是熟悉的声音,她把外衣披上,下床开了门。
“怎么了,时秋?”
面对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聂桑枝无论如何喊不出师侄这个称呼,索性直接喊名字,同时也这样要求其他人,可惜被无视了。
刚刚醒来,少女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和虚弱,垂落肩头的长发下是一张天然去雕饰的脸,时秋恍然间甚至觉得这张脸真是越素越好看,连打扮都是多余的。
“时秋?”
雾气蒙蒙的眼眸望向自己,时秋猛然醒来。
“聂师叔,我就是来问问你饿不饿?”她侧了侧身,露出楼底下热闹的景象,“正好大家都在吃饭。”
确实有一点饿,不过相较起来,她光是说着话都忍不住地想要打哈欠。
聂桑枝摇了摇头:“你们吃吧,不用管我,我再睡会儿。”
“那好吧,聂师叔好好休息。”
关上门,热闹和喧嚣被彻底隔断,不知不觉间桌上的烛火也已燃尽,聂桑枝懒得再点,摸着黑往床走去。
走了两步,她意外地看到窗门开了大半,迟疑地前去锁上,一边困惑地想,难道是刚才忘记关窗了?
发烧和倦意带来的昏沉让脑子无从思考,走着走着眼皮都合了起来,直到她脚下却突然绊了一跤,差点脸着地才恍然惊醒。
什么东西??
屋内一片漆黑,她坐在地上伸手摸了过去,触手一片温热,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先听到了一声闷哼。
思维后知后觉地回笼,那是人发出的声音!
聂桑枝顿时僵在了原地,整个人彻底清醒了过来,慢慢抬起头。
天边的云层被风吹散,月光透过窗户洒下,落在少年的脸上。
“大佬……裴苍炎!”
翻出了角落里的名字,聂桑枝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怎么在这里?”
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聂桑枝探了探鼻息,这会儿还有气。
“你怎么了?醒醒!”
昏迷的少年被她锲而不舍地推搡着,终于睁开了眼睛,露出眼底的血色。
“???”
好端端地怎么红了眼?
聂桑枝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悄然无息地拉开距离。
下一刻,敲门声响起。
“聂师叔,我是时秋。我带了一些药来,您要不要吃一点儿再睡?”
聂桑枝:“……”
——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