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这么贵的画放这儿让人白看。看一眼,我觉得就跟捡了一百块钱似的!”叶峻乡巴佬一样挠挠自己的后脑勺,心说:您赶紧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老子这儿有正事呢。
暴发户哈哈大笑,“小哥你说话真有意思!我对画倒是懂一点,不介意的话,要听听我的看法吗?”
你懂一点?叶峻乐了。这家伙听他自称大外行,所以想充内行来摆谱唬人了?
“好哇,好哇,大哥!你赶紧教教我,这画到底为什么值这么多钱?”叶峻脸上摆出感激涕零的样子,心里却在等着看这戴大金链子的暴发户胡诌出丑。
“这画是智多摩界尊时期号称‘笔墨无双’的丹青圣手狄楚青的传世杰作,距今有六百三十多年历史了。”暴发户说。
“哦!”叶峻大惊小怪点着头,眼睛朝立在《飞瀑松涧图》下方的介绍牌瞟了一眼,心说:天呐,您竟然认识这么多字呢,口条也顺溜。
“狄楚青之所以会享有这么高的声誉,是因为他跟同时代的画家截然不同,画山水时用笔自成一派。”
“哦。”这么笼统的评价,您跟哪儿道听途说来的吧。
“同时代的画家画山水只用单薄的水墨技法,狄楚青在水墨技法之外加入了笔酣墨饱的大写意渲染法。”暴发户指着《飞瀑松涧图》上的一块矗立在瀑布旁边的山石,“你瞧这儿——”
“这儿有什么好?”叶峻问。
“这片墨烟渲染得浓淡合宜,恰到好处,山石和瀑布水流之间的空间感立刻就有了。山石被瀑布泼溅后的幽湿感也出来了。用普通的水墨技法是画不出这种感觉的。”
这家伙边说边指点,说的和指的还都对得上号。但这并不能证明他是真内行,也许是之前哪位高人指点着画面告诉过他。他现在不过是装模作样,背书卖弄。
叶峻决定试试他是真懂还是装懂,于是指着画上的一棵丰神俊朗的古松说:“大哥,你给我说说这棵树呗。”
“你觉得这棵树好?我也……”
“我就是不知道它好不好才问你的。这树画的好不好哇?我瞧它这枝子不直不弯的,实在不咋地。”
“你真这么想?”暴发户笑笑。
“是啊。”
“学丹青的入门画树都绕不过松树去,能涂抹上两笔的家伙,随手都能画出一棵松树。”
“这么说,画松树简单如同放屁,是个人就能画。那这狄楚青肯定是画得不错了,他毕竟是名人嘛。”
“狄楚青画的是好。可这稀松平常,人人能画的松树,画得好的却是万里挑一。”
“为什么?”叶峻明知故问。
“因为松树不是普通的树,它苍劲、雄奇,傲骨更胜梅竹,霜欺雪压心志不改。它是这世间最不同凡响的树,想画得神形兼备非常难。”
“原来是这样。那把它画得软趴趴,没筋没骨,肯定是不行的。”
“把它画得过于刚硬强直也不行。”
“为什么?”
“那样匠气死板,少了松树该有的神魂气韵。”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松树还真不好画啊。”
“没有山海胸襟,鬼神手笔的人,绝不可能把一株墨松画得骨力充沛,气韵高绝。”
“狄楚青是有山海胸襟,鬼神手笔的人吗?”
“就说你觉得‘不咋地’的这棵松树吧,狄楚青用浓墨勾勒松树的主干之后,这里——”暴发户指着画上的松树干。
“这里怎么啦?”叶峻问。
“狄楚青用笔尖挑淡墨微微一晕一染,松树主干的遒劲有了,却不显得僵硬。你再看他这些松针,用墨浓淡有别,但都用水晕染过,看起来栩栩如生,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潇洒俊逸。”
“有了这潇洒俊逸,这棵松树也就有了风骨和灵气。”叶峻笑着说,“它不是世间凡树,倒像位世外高人,山居仙翁了。能想出墨烟晕染法,狄楚青非常了不起。难怪在智多摩界尊时期,他能凭这手自创的独门绝活横扫齐纳界画坛。”
“嗯。”暴发户笑着点了点头,“简介牌上只说《飞瀑松涧图》用了著名的墨烟晕染法,可没说墨烟晕染法是狄楚青独创的。对水墨画一窍不通的人却知道呢。”
这人不但是位深藏不露的鉴赏家,还心细如发!
深刻体会到“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同时,叶峻也为自己以貌取人的事感到惭愧。
暴发户先生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指着那棵被他评价“不咋地”的松树右上角最高处那根遒枝继续说:“你再瞧这儿——”
“狄楚青甚至能用最淡的墨色晕染出吹过松枝间的山风,笔力、墨意真是一绝!”叶峻笑着接嘴说道,“他这‘笔墨无双’的称号名副其实,《飞瀑松涧图》卖七百五十万真不贵。”
“现在愿意跟我分享你的见解了?”暴发户看着叶峻,嘴角带着笑意,胡萝卜色的瞳仁亮得像冬夜的寒星。
直到这一刻叶峻这才注意到,这双长在平庸得甚至有些粗俗的脸孔上的眼睛不但明亮、深邃,而且极为犀利。
更奇怪的是,这双眼睛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叶峻似乎很久以前就被它们这样微笑着,温柔地注视过。
是自己因为“狗眼看人低”引发的内疚情绪导致的既视感吗?这莫名其妙的感觉让叶峻暗自苦。
他对这暴发户说:“大哥,我刚才在想些事情,所以不太想说话,对不住你了。”然后笑着向对方伸出了手,“我叫叶峻。”
“唐奇。”暴发户握住叶峻的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所以你不用觉得对不住我。”
叶峻一怔,想抽回自己的手。
唐奇没放开他的手,凑近对他说:“我听王刚说你非常年轻,有点不放心,所以过来瞧瞧。”
叶峻恍然大悟,“你是……”
“对。”唐奇点点头,“现在我彻底放心了。”
叶峻笑了一下,唐奇松开他的手。
“快十二点了,我可以请你吃午饭吗?”唐奇问。
“嗯……”
“讨厌跟颟顸痴肥的大金链子一起吃饭?”唐奇笑着问。
叶峻笑着摇摇头,“怎么可能!”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这不合规矩啊,唐老板。”
“规矩?”
“行规。”
既然唐奇是“老票友”,当然知道叶峻说的行规是指雇主和“取画人”一般不见面,吃饭就更不行了。
“行规是一回事。”唐奇说,“你自己呢?你觉得冷冰冰的买卖关系比礼尚往来的朋友关系更好吗?”
“不好,但是安全。”叶峻说。
“你怕我坑你?”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
“可是你看起来既不是循规蹈矩的人,也不是害怕危险的人。我的眼光没问题吧?”
“没问题。跟你看画的眼光一样厉害。”叶峻笑着说。他发现唐奇比他以为的还要聪明、颖悟,于是对唐奇的好感度又增加了几分。
“好,那就走吧。海鲜,还是牛肉?”
“这倒是个问题了,两种都是我爱吃的。我得想想。”
“只要你肚子装得下,我们可以先去主打海鲜的西陆餐厅,然后再转战提供上等雪花牛肉的东陆餐厅。”
叶峻哈哈大笑,“那你这桩生意可亏大发了,赔一顿午饭不说,赔两顿!”
“只要你愿意,晚上我可以再赔两顿。”唐奇半笑不笑。
叶峻看不出他是开玩笑还是真心邀请,笑着摇摇头,“主人再热情,客人也还是客气点的好。我决定了,只让你赔一顿海鲜。”
“行。海鲜餐厅,走着。”唐奇微笑做了“这边请”的动作,做得极为潇洒,而且高雅。
如果没有亲眼看见,打死叶峻也不会相信他这种体型、外貌的人竟然会有如此高雅的肢体表达。
又平添几分好感的同时,叶峻也对这位唐老板生出了几分好奇心。
他究竟是做什么生意的老板?他有过怎样的过往经历,才会变成现在这样一个内在和外表截然相反的人?
叶峻琢磨着唐奇的身份、背景,跟着唐奇出了画廊朝电梯间走去。
这时,一个咋咋乎乎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哎呀!小叶助理,等我一下!”
叶峻和唐奇同时站住脚,扭头朝背后看。
是章嘉洪。
这位太□□理学家穿着笔挺的湛清色三件套西服,头发全部往后梳得油光水滑,眉飞色舞,满面春风,朝他们小跑过来。
上船之前,在安吉那港看到顶着“变脸术”站在冽青云旁边的叶峻时,章嘉洪只愣了半秒钟就认出了他。
“小叶助理,是你对吗?”一反应过来,章嘉洪就喜滋滋拍着叶峻的肩膀,“别不承认。你不承认也没用!我早就听说护界司的人出任务时为了隐藏身份会用魂术‘变脸’,没想到是真的!你的脸变的一点儿美感也没有了,可是身材还摆在这儿啊!天,你这副身躯多么英挺、精悍,你就是把脸变得面目全非,往人群里一站,我还是能一秒钟就认出你!”
实际上他只用了半秒钟。
现在,叶峻被他这身离谱的正装和“蹄下生风”的跑法搞得有点发怔,怀疑这人是不是刚得了个界域级别的科学大奖,迫不及待来昭告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