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夜密挣脱那苏里的手,又折回咒世塔天宫只剩一圈浮雕立柱的地板边沿,眺望着东方和北方火路尽头那几乎看不出移动迹象,但百分百正在急吼吼朝这边赶来的光点似的人群。
“将军!”那苏里追过来,“再有十分钟朝参诵经就开始了,您澡也没洗,衣服也没换!咱们赶紧去静室吧,湮绯月大人等着呢。”
“你告诉月,朝参诵经我不去了。”
“啊?!”那苏里眉头紧皱,本就凌厉的眉眼现在变成了冰凌,“这怎么可以!”
夜密笑着摇摇头,“有四万八千名高级祭司,还有翳尊和月为炽云尊领诵《尊胜吉祥经》,少我这个连经文都记不全的家伙,炽云尊不会介意的。”
“记不全不是有翳尊和湮绯月大人领诵吗?”
“我不想念那种有口无心的经。”
“这是典礼的程序,哪有想不想的!”
“站在这儿看那帮盛装亲贵吭哧吭哧赶路比念经有意思多了。”
“您可真是……”那苏里气得脸颊通红,显然想骂人,又不敢骂出口。
“那苏里你不懂。”夜密笑着说,“今天上午这趟,他们走的路恐怕比从各个据点赶到巫夏海来还远呢!”
“夜密将军!”
夜密摆摆手,“再啰嗦,连你也要错过朝参了哦。”
“将军……”
“我不去。”
“好吧!您等着,我去跟湮绯月大人说。”那苏里一跺脚,转身走了。
夜密头都没回一下,继续盯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和湛蓝的大海交接处。等那苏里身上叮当作响的珠光宝气声消失后,他立刻催动魂力,朝东方的火路看去。
咒术幻化的烈焰之路宛如从天幕上跌落的火烧云,蒸腾翻涌着铺呈在漂满清圣白莲的海面上。
两万名身着精美华服的魔族勋戚亲贵,乌泱泱跟随在溟梁游叟身后,声势浩荡大步前行。
溟梁游叟鹤发童颜,蓄着直垂到腹部的雪白长须,穿一袭绛紫色金线滚边的坦肩典礼云水衲,拄着白金打造的九蟒青云杖。
从他袒肩礼袍里露出的右臂虽然已经不如年轻时那么粗壮、强健,但除了皮肤略微有些松弛,并不见一丝赘肉。
他的脚步矫健、轻捷,像只鹤鹬,就更看不出是一位年逾一万九千岁的迟暮老人了。
他是血獠一脉最亲的分支——“罗妲”家族的现任族长,是殁尊的亲叔叔,翳尊的亲叔爷。上次魔神大战时,他曾跟随殁尊攻打空行慧海。
殁尊战败后,他侥幸逃过一劫,历经艰辛才重返巫夏海。
溟梁游叟功勋、人望兼备,辅佐起须臾恒住宫的三任主子也是鞠躬精粹,任劳任怨。
四百年前,就是他带领魔族残余的各路实权人物三催四请,把翳千圣捧上了第七十三任魔尊的宝座。直到现在,他仍旧是翳千圣十分倚重的三朝元老。
尽管矍铄健朗,老人终究是老人,在今天这种场合翻不起多大浪花。
紧跟在溟梁游叟身后的,他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子侄辈,威胁性却比他本人大得多。
如果被罗妲家这几个虎背熊腰的家伙和翳千圣联手围杀,在地牢里被噬魂断脉针折磨了整整七天的天兆嗣神肯定得好好喝上一壶。
夜密凝神屏息,继续用眼睛仔细过滤着溟梁游叟背后二三十米长的涌动人潮。
参与赦生仪式,从海天尽头朝咒世塔走来的各方人马,谁打头领队,谁居中造势,谁压阵稳局,都是经过提前讨论,审慎议定的。
只要看看溟梁游叟身后的队伍里都有些什么人,就基本能猜到从东路朝这边走来的这帮家伙里会出什么幺蛾子了。
也不知道冽青云和今天仪式的主角打算怎么做?什么时候做?
那个像只小白兔似的鸠舍·珊雅敏已经单独去见过叶峻了,她会告诉他多少?
她兄长是协助翳千圣炮制魆阴万魔刀的高级祭司,她肯定会说魆阴刀的事。
赦生坛城的事呢?她知道的也不少,应该也会对叶峻和盘托出。
如果珊雅敏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对伟大的炽云尊说了,那冽尊和炽云尊今天一定会在赦生仪式正式开始前动手,不然就没意义了。
可是,万一珊雅敏没全部说出来呢?到时候总不至于由他夜密来挑头破坏这仪式吧?
想到这儿,夜密有点后悔自己太过谨慎,再怎么说也该去叶峻那儿探探虚实,了解下他对今天这仪式究竟知道多少的。
他没敢去曼荼斋转悠,是怕行差踏错让翳千圣起疑。到时候他自己麻烦不说,还会连累湮绯月。
可是夜密又跟那位信誓旦旦保证过,一定不会让叶峻在巫夏海变成翳千圣的傀儡。所以——
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还是得动手破坏翳千圣不惜血本准备了四百年的圣典!
如果天兆嗣神和炙世妖火能自己搞定,就再完美不过了。
只要他俩不掉链子,待会儿一下搞得天翻地覆,夜密不动声色替他们解决掉罗妲家这几个彪形大汉不过是举手之劳。
如果要由夜密自己来挑头搞破坏,办法不是没有,可既麻烦又危险,还可能害他暴露身份。
一旦身份曝光,幻色无相这条大船他就坐不成了。他倒不介意从此跟魔族划清界限,问题是湮绯月。
月这家伙是复兴大业的骨灰粉,想让月离开翳千圣,不再掺和巫夏海的事,比让他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去参加跨年晚会还难。
夜密叹着气把视线转向另一路可能冒出程咬金搅局的观礼来宾。
从正北方这条火路朝咒世塔匆匆赶的,是来自各个据点的平民代表。
说是平民,但这些人可不是什么安贫乐道,默默无闻的魔族寻常百姓。他们能位列赦生仪式的观礼名单,要么是神通广大的在野能人异士,要么是富可敌国,常年盘踞巫夏海金援榜榜首的土豪大亨。
这一路,打头的是风度翩翩的蒂利·贺天宵。
贺天宵这家伙修眉俊目,鼻梁高挺,穿一身典雅的金棕色高领无袖云水衲,从头上别致的月见草礼冠到脚下祭典靴上的金属饰扣,从颈项上的垂胸璎珞到手指上的华丽链戒,都是一水儿的纯金打造。
要知道,今天这个场合,能从头到脚佩戴一水儿纯金饰品的,只有跟日月同辉,光耀万代的荧煌·炽云曜。
其他人,即便尊贵如翳千圣,身上的饰品也只会以赤金、紫金、白金为主,黄金这种被魔族视为太阳分身、烈火的东西谁也不会多用,点缀意思一下也就是了。
为了展示自己的富有,贺天宵这家伙真有点儿豁出去的意思,他这身行头虽然还不到僭越的地步,但已经踩在线上了。
这家伙真是有钱任性,财大气粗啊,也不怕翳尊发飙。
夜密冷笑着看着抬头挺胸,走路有风的贺天宵……突然,他瞥见了贺天宵斜后方那个裹着破麻布片子,拄着虬节竹杖的矮冬瓜,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
这矮冬瓜大腹便便,突眼阔嘴,混在贺天宵背后锦衣华服的土豪出游队里怎么看怎么扎眼。他身上的粗布云水衲乍看跟烂抹布没两样,虬节竹杖上挑着那镶珠嵌玉的紫金葫芦却连瞎子都看得出是价值连城的珍宝!
披上噬貘茧衣的药叉族外表看起来都差不多:矮、肥、油,□□脸,水桶腰,萝卜腿。
你稍不注意就会把这个人跟那个人混为一谈。
可是,这个拄虬节竹杖,杖头还挑着紫金葫芦的家伙却不会被认错。
你记不清他那张和披着噬貘茧衣的翳千圣、野蚕师相差无几的丑脸,也记得这紫金葫芦!
这该死的混账竟然从空行慧海赶过来了!夜密忍无可忍暗骂一句。
这家伙什么意思?为什么藏在平民代表队伍里?想给罗妲·溟梁游叟面子,照顾一万九千岁老头儿的情绪,还是怕今天咒世塔里人太多,万一混着个把圣光岩的探子,会泄露自己的身份?
这挑着紫金葫芦的矮冬瓜是完全有资格把溟梁游叟踹到一边,带头走在勋戚亲贵队伍最前面的!
他名叫“毗罗·浊灭度”,是血獠·翳千圣嫡亲的舅舅,跟着翳千圣的亲长毗罗·曼刑央从珂多伐那一起嫁到幻色无相来的药叉族庶出小王子。
翳千圣和曼刑央不得脸的时候,浊灭度就是个空气人,谁都不拿他当回事,看见跟没看见一样。
翳千圣成为魔尊继任者之后,亲凭子贵,生下翳千圣就去世了的曼刑央被追封为“央尊”,成了跟殁宏悟的法侣平起平坐的尊贵人。
“央尊”的空气人小兄弟浊灭度也鸡犬升天,被敕封为须臾恒住宫政务殿的“策玄师”,成了炙手可热,人人逢迎巴结的“度师”。
以“度师”的胆略才智,在政务殿里当个出谋划策的“策玄师”不过是小菜一碟。
但“度师”是个厉害人儿,完全没有得志便猖狂的迹象,反而摆出一副“臣本外戚,不便参政”的嘴脸,无论周围人怎么拍马逢迎,送钱送礼,他一概谦辞拒收,油盐不进。